第七章(2/2)
榆树和白杨翻腾的背后正变作一路突起的劲风,一片暴风雨前后的圆块积云压抑在拉姆斯代尔白色教堂的塔顶,我这时最后一次环顾四周。为了无人知晓的冒险,我要离开这座我仅在十个星期前租了一间卧室的青黑色房屋。窗帘--经济实用的竹帘--已经卸下了。挂在阳台上或房间里的精巧的编织物很适合现代戏剧里用。天堂之家此后一定会相当空寂。一滴雨珠掉在我的手上。我又返回屋整理东西,约翰正把我的行李装上车,这时,一件有趣的事发生了。我不知道在这些悲剧的记录里,我是否已经充分强调过本作者的好容貌--伪塞尔特人,迷人的猿猴,小男孩似的男子气--令各种年龄、各种背景的女性特别着迷这一点。当然,用第一人称作如此声明听起来可能很可笑。但每时每刻我都必须将我的容貌提醒给我的读者,这很象职业小说家的容貌,他既已给他的角色安排了某些奇癖,或一条狗,每次这角色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出现,他都必须再提及那狗、或那奇癖。现在这一事件可能更是如此。如果我的故事想赢得恰当的理解,则应把我阴郁的漂亮相貌萦记心里。青春期的洛着迷于亨伯特的魅力,恰如她着迷于打嗝似的流行音乐;而成年的洛蒂则是带着一种成熟的占有欲爱我,那正是我现在所悔恨和尊敬的,自不待说。琼·法洛,三十一岁,神经不正常,很显然,也正发展着对我强烈的好感。她很漂亮,象雕刻的印第安人那种类型,肤色象烧焦了的黄土。她的嘴唇象深红色大水螅,只要一做出她那象狗叫一样特殊的笑,就露出枯黄的大牙和深白的齿龈。她很高,不是穿长袍配凉鞋,就是穿飘逸的裙子和芭蕾拖鞋,随时喝任何强度的烈性酒,曾流产两次,写关于动物的小说,画画,读者知道的,风景画,已经在进行癌症治疗了,活不过三十三岁;只是无奈,她对我无任何吸引力。在我离开前几秒钟,琼(她和我站在过道上)自认为我有些惊慌,用她总在颤抖的手指捧住我的太阳穴,她又蓝又亮的眼睛里满是眼泪水,竞试图来粘着我的唇,但末成功。
"你好自珍重,"她说,"代我吻你的孩子。"
一阵雷声又震撼了房子上下,她又说:()
"或许,在什么地方,有一天,在一个不这么痛苦的时刻,我们又会见面。"(琼,不管你怎样,不管你在哪儿,在负时空里或正灵魂时间里,原谅我这一切,包括这个括弧)。
这会儿我正在马路上,那条陡斜的马路,和他们两人握手。白色的暴雨降临之前,一切都在旋转,在飞舞;一辆载着床垫、从费城来的卡车信心十足地驶进一幢空房,尘土四溢,扬过那块夏洛特躺过的石板,当旁人为我掀开上面的膝布时,露出她蜷曲的身子,完好的眼睛,黑色睫毛仍然湿润浓密,就象你的洛丽塔。
可能有人会想,既然一切障碍均已排开,眼前只有无限快乐和今人兴奋的前景,我总可以塌下心,宜人她发出一声解脱的叹息。但根本不是!非但未曾享受微笑的"机会"之光芒,反而被各种各样纯论理的疑惑和恐惧所缠绕。比如:洛那么凑巧总被排除在直系亲属的喜庆和丧礼仪式之外,人们会不会惊疑?你记得--我们没让她参加我们的婚礼。另一件事是:假设是"巧合"的长毛臂够及到一位无辜的妇人并除掉了她,"巧合"难道不会在不信教的时朗无视其孪生臂的所做所为,出于同情草率地通知了洛吗?这次事故的确只有拉姆斯代尔《日报》报道了--帕金顿的《记录》或克里迈克斯的《先锋报》均未谈及。q营地是在另外一州,而且地方性的死讯比不上人们对全国性新闻的兴趣;但我仍不能不想象到多丽.黑兹或许已经被告知了这噩讯,而且就在我去接她的路上,已经被我所不认识的朋友开车送回拉姆期代尔了。比所有这些推测和焦虑更令人不安的,是亨伯特·亨伯特,一位具有不明不白欧洲血缘的美国新公民,尚未采取任何要作他亡妻的女儿(十二岁另七个月)的合法保护人的行动。我敢采取行动吗?每当我想象我赤身裸体被残酷的"共同法"之眩目光辉庇护下的种种成文法团团围住,便禁不住一阵瑟缩。
我的计划是原始艺术的一件奇物:我要风驰电掣开车向q营地去,告诉洛她母亲要去一家我虚构的医院经受一次大手术,然后偕同我的困倦的性感宝贝流连于各家旅馆,而她母亲的病情则日有好转,但最后还是不幸去世。在我朝营地驰去时,我的焦虑不断增长。我不堪想象,我可能在那儿找不到洛丽塔--或找到的是,另一个、惊恐的洛丽塔正向一些亲友大喊求助:不是法洛夫妇,感谢上帝--她还不认识他们--但难道不会是其他一些我想不到的人吗?最后,我决定打个长途电话,就是几天前我着意模拟过的。雨下得很大,我在帕金顿泥泞的郊外一条岔路前停下车,这条路绕过城市汇入高速公路,这公路穿过山地便直通克里迈克斯湖和q营地。我轻轻关上发火,整整一分钟坐在车里振作精神,准备打那个电话。眼睛凝望着雨水,凝望着淹没了的便道,凝望着一只消火栓:一个蠢东西,真的,涂着厚厚的银漆和红漆,伸出它两只红色犄角让雨水浸淹,雨象奇特的血滴落在它银白的锁链上。毫无疑问,停在这些梦魇般的跛足者旁边是忌讳的。我于是驱车进到一家加油站。当硬币终于叮当当满意地落下去,并有个声音回答了我时,一场吃惊正等待我。
霍姆斯女士,营地女主人,对我说多丽星期一就走了(今天是星期三)随她的小组登山行军去了,今天很晚才可能回来。我是不是最好明天来,到底怎么了--我没详细说什么,只说她母亲住院了,情况很糟,但别告诉孩子情况很糟,让她做好准备明天下午跟我离开。两个声音在温暖而真诚的祝愿中分别了,我的所有硬币因为什么奇异的机械失灵以好运突至的僻哩啪啦声又跌还给我,尽管我由于不得不推迟天赐的福祉而感到失望,但这几乎逗我笑了。人们可能会想,在我根本没听说之前,就发明创造了那支小探险队,那么,这些突然流出来的东西,这个间歇发作的退款,在命运先生的脑中,是不是正与此有关。
下一步呢?我继续驰回帕金顿的商业中心,整个下午(天气晴朗了,湿润的城市如银似镜)全花在为洛选购漂亮衣物上。上帝,被强烈的偏好所激励的是什么样疯狂的购买啊,亨伯特这几天就有这种偏好,棋盘格花布,明艳的棉布,衣饰的花绢边,泡泡短袖,软褶,舒服合体的紧身胸衣和宽大的裙子!噢,洛丽塔,你是我的女孩儿,就象维是坡的,贝是但丁的,哪个小女孩不喜欢穿一件圆裙子或超短裤旋转呢?我心里还想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娇媚的声音问着我。
泳衣吗?我们有各种颜色的。梦似的粉红、如霜的白色,槲果之淡紫色,郁金香红色、噢啦啦居然还有墨玉之色。演出服怎么样?套裙?不要套裙。洛与我都讨厌套裙。
购买这些衣物的指南是洛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生日时制做的人体测量记录,(读者还记得《了解你的孩子》那本书)。我有种感觉,夏洛特在隐隐的嫉妒和不满驱使下,不是在这儿添了一寸,就是在那儿加了一磅;但由于那少女在近七个月中肯定又长了,我想我可以安全地接受这些一月里测量的大部分结果:臀围,二十九英寸;大腿围(就股沟下方54321,十七;小腿及颈围,十一;胸围,二十七;上臂围,八;腰,二十三;身长,五十七英寸;体重,七十八磅;体形,细长;智商,121;阑尾尚在,感谢上帝。
离开这些测量记录,我当然也能凭幻觉的光辉想象出格丽塔;我抚摸着我胸骨上的一块刺痛,那就是她披着秀发的头曾有一两次靠住我的心房的地方;我还能感觉着她在我膝上温热的肉体之重(这样,就某种意识而言,我便总是"和洛丽塔在-起"就象孕妇"和胎儿在一起"),后来发现我的计算差不多都正确,倒也毫不为怪。何况我还多研究了一本仲夏购物薄,因此我能带着一副颇为谙事的神态,流览各种各样的漂亮货,运动鞋,胶底鞋,为压碎的小山羊制做的压碎的小山羊皮轻便舞鞋。为我这些苛刻要求服务的一位化着妆、穿黑衣的小组,将作父母的学识和精细的描述转化成商业婉辞,比如"小了"。另一位年龄稍大、穿一身白衣裙,画着水粉饼妆的妇女,好象我对儿童时装如此精通竟今其感动了;因此,当拿给她一件前身有两个"可爱的"兜兜的裙子的时,我就故意问了一个天真的男性问题,得到的奖励是满带笑容的示范表演,表演裙子后背那条拉锁的开关方式。其次我对各种短小又简单的衣物有巨大兴趣--虚幻中的小洛丽塔们在跳舞、降落、全围在柜台边蹦蹦跳跳,吱吱喳喳。这场选购最后是以几套小屠夫式样的素净的棉布睡衣结束的。亨伯特,时髦的屠夫。
在那些大商店里,有一种神话般令人迷魂的气氛,根据广告所说,一个职业女子可以买到全身时髦的工作套服,小姐妹可以梦想有一天,她穿上羊毛紧身衫能让教室后排的男孩垂涎三尺。象真人那么大的狮子鼻儿童塑料模型,暗褐色,绿色、棕色带点、农牧神似的脸飘浮在我的身边。我发现我是那家阴森恐怖的商店里唯一的顾客,象条鱼走动在淡蓝绿色的水族馆里。我感觉到那些萎靡的店员脑中奇异的思绪,它们正护卫我从一个柜台移向另一个柜台,从岩石边移向海草,而我挑选的腰带和手镯也仿佛从海上女妖的手里落入透明的水中。我买了一只香味手提箱,把我买好的衣物装进去,然后去了一家最近的旅店,为这一天感到欣慰满意。
但是,和这个静谧的、富有诗意的、吹毛求疵的购物下午有关的,是我想起了有个诱人的名字"着魔猎人"旅馆或旅店,夏洛特在我获得解放的前不久偶然提起过。靠了一本指南的帮助,我找到它的位置在隐秘的布赖斯地,从洛的营地开车需四小时。按说我可以打电话去,但又怕自己的声音失去控制,结结巴巴象是害羞的洋经浜英语,于是决定发一封电报订一间明天晚上的双人房。我是一个多么富有喜剧性、忧郁又摇摆不定的快乐王子啊!如果我告诉我的读者我在发报时碰到的措词麻烦,他们有些人会怎样笑话我!我该怎么写:亨伯特及女儿?亨伯格与小女儿?亨伯格与未成年姑娘?
亨伯格与孩子?那个有趣的错误--结尾是"格"--最终还是成功了,或许还是我的这些犹豫的心灵感应回音呢。
而后,在夏日里一个舒适愉快的夜晚,我想到了麻醉药!噢,贪婪的亨伯特!当他独自思量他那盒神奇的药时,他难道不正是一个着魔的猎人吗?为了驱赶开失眠的鬼怪,他是否应该自己尝一片这种紫色的药呢?一共有四十片,全说出来了--四十夜,有一个柔弱的小睡者在我悸动的身边;我不能放弃一个这样的夜晚吗,只为了现在的入眠?当然不能:简直太宝贵了,每个紫色小珍品,每个精微的带着星团的太阳系仪。噢,让我为现在而伤感落泪吧!我已经厌倦老是冷嘲热讽。
在这个死气沉沉幽暗污浊的监牢里,每天的头痛搅得人不安,但我必须忍耐。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了,仍未谈到点上。我记的日子已经乱了。大约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
不要以为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心脏,大脑,一切。洛面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排版工人,重复下去吧,直到这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