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2/2)
想到唐翩,他嘴角边不禁挂了一丝微笑,探手入怀,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半幅断裙。就在此时,君舆神思中突然生出警兆,他霍然长身而起,眼睛紧紧盯着大门的方向。此刻正是清晨返晦之际,月暗星淡,一片魆黑。
那大门无声无息打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君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宽袍广袖,施施然如闲庭信步。
君舆沉声道:“来者何人?”那人道:“故友西去,特来相吊!”君舆拦阻道:“此刻天色尚早,未到宾客吊唁的时辰,请先生稍候。”君舆站在烛火之处,那人倒将他看了个分明,见君舆如此说,那人叹道:“迂腐之极!哀悼之情,发之于心,哪里又要讲什么时辰?”君舆不知他是敌是友,一边戒备,一边答道:“入乡易俗,客随主便,只怕要委屈先生一下。”那人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有些落寞,说道:“你就是方君舆?九成山的新掌门?你如此年轻,能执掌一门么?”君舆道:“临危受命,唯有鞠躬尽瘁而已!”那人道:“那我且试试,你有何能耐受命!”话音刚落,那人双手结诀,念动咒语,一个斗大金光方印赫然出现在半空,兜头向君舆打来。
君舆吃了一惊,他站在灵堂之前,恐躲闪间惊扰了王平真灵牌,便运起法力,右手并指如戟,一点那金印,将它破去。那人见他如此轻易化解了西岭谭家的翻天印,咦了一声,说道:“看来我小看你了。”他踏前几步,跨进厅堂。
烛光映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面貌清癯,轩眉斜长,双目晶莹,头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凌乱不堪,唇边的小胡子却修葺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但修道之人大多驻颜有术,并不能从面貌上随意揣度别人的年龄。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细纱长衫,没有外束腰带,清风一吹,衣襟飞舞,仿佛要乘风归去一般。
那人道:“小心了!”双掌一拍,顷刻间飞剑乱舞,正是天一门的御剑之术。
未等君舆反应,那人大袖挥舞,但见西华派电芒如蛇,玄洞教幽炎胜火,雾隐庄迷雾飞花,二郎山劈天巨斩,一起攻向君舆。四种不同门派的道法被他举手间同时发出,令人目不暇接。
君舆略退一步,拔出剑来,手臂伸的笔直,长剑由内而外划了一个完美半圆,剑锋过处,电蛇折腰、飞花散蕊,简洁明快的将那人繁复变幻的招数全部破了。
那人想不到他比王平真还要厉害,赞道:“不错,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他刚说完,只听一声虎啸,身边凭空多出一只白毛巨虎,半透明的身躯有如一块糙冰,模模糊糊间可看到对面的景物。那虎利齿尖牙,光滑皮毛下不时可见肌肉的收缩颤动。
那人说道:“这回是神霄宫的白虎幻兽,看看你能支持多久!”他手一指君舆,对那幻兽斥道:“去!”猛虎巨吼一声,跳踉而来。若是在一月之前,君舆恐怕还要勉力抵挡一阵,才能反击,但此刻他内丹初成,法力精深,一瞬间便望出那幻虎的要害在柔软肚腹之上。君舆脚踩七星,迎着虎跳抢上一步,矮下身子,将长剑竖起。
那幻兽被君舆一剑刺入腹中,好像自己将肚皮凑到那剑刃之上似的,拉了长长一道大口,顿时虎啸动天,白光闪耀。夺目光芒中,白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神色肃然,再不多话,便是一掌击出,直奔君舆胸口。君舆见他招数平平,却隐隐有逼自己对掌之意,他不想中了对手圈套,将剑尖一凝,对准那人掌心,蓄势不发。
不料那人丝毫不避锋刃,翻手抓住长剑剑身。一股充沛灵力顺着长剑直窜到剑柄。君舆五指剧震,不由松开,长剑被他刹那间夺去。君舆心中惊骇,他既往所逢的对手,以南溪若最强。眼前此人之能,竟似不在南溪若之下。
那人又是一掌轻飘飘击来,君舆掌指虚凝,凌空扣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咦了一声,说道:“元气锁?你怎么会这门法术?”他手腕一抖,挣脱君舆之锁,君舆弹足后退,双手不住虚扣,一道道元气锁套上那人身体。那人也不说话,闷声破去枷锁,直逼着君舆。君舆连锁了他十几下,都困不死他,掌形顿时一变,手指如按琴抚瑟般挑弹起来。
那人看到君舆手势,不由一愣,身上衣衫已炸开数处,露出肌肤来。他诧道:“勾剔指?有意思!你还会些什么道术,不妨全部施展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如抱太极般划动双掌,动作看似极慢,然而满眼间尽是幢幢掌影,将君舆勾剔指劲全数接了下来。
君舆虽处于下风,却丝毫不慌,他长剑被夺,便右手捏住剑鞘,自肩斜划而下,斫向那人小腿,正是南溪若当初和他较量时使过的一剑。那人吓了一跳,见他剑招严谨,连这一招里上中下三道剑气,也丝毫不差的发了出来,不由更是惊奇:“你怎么会这一招无思江由?”他握住君舆之剑,竟也还了一招南溪若的小三十六重天剑法。君舆识得正是第一剑“太皇黄曾”,便以第二招“太明玉完”抢攻。那人叫道:“不错!”闪过剑鞘一刺,以第三招“清明何童”反击。两人便似师徒过招一般,从第一界的剑法一直使到第三界的剑法。
等到了“渊通元洞”那一招时,竟被那人抢了先,只见剑芒森森,巨大的剑刃漩涡顷刻而成,比起南溪若虽少了几分精纯圆熟,却多了一股肆意汪洋之气。
君舆当初败于此招,又以这一招胜了慕瑾,对之研究甚透,早已想好了破解之法。
此时见对手万千剑刃逼来,他一声清啸,觑得真切,倒转剑鞘闪电般迎了上去。
只听嘡的一声脆响,长剑还鞘,漫天剑刃顷刻消失。那人不料君舆有此妙招,竟被他用剑鞘将长剑又夺了回去。
那人一愕,随即释然,拍拍衣衫,微笑说道:“好了,我的考试完了。你足以当此掌门之位。”君舆知他是前辈高人,躬身施礼道:“请问前辈尊号。”那人微微一笑,徐徐吟道:“千古蓬头跣足,一生服气餐霞,笑指桐柏山下,白云深处吾家。”君舆闻言,又是一礼,说道:“弟子方君舆,见过桐柏山司马掌门!”适才他们这一番比试,早已惊动诸人。司马青衿一年前上过九成山,故而九成山众人都识得他,见他考较掌门师兄,谁也不敢上前惊扰。此刻两人罢手,这才上来拜见,众弟子见君舆在司马青衿手下过招,居然也能支撑个不败之局,心中对君舆的佩服,不禁又多了几分。
薛灵芸之前也在一旁观战,她更是牵挂君舆安危,此刻见君舆颇得司马青衿赏识,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禁暗暗骇然:君舆哥哥太厉害了,师傅只和他过了一次招,他就将师傅的剑法偷学了去,看他剑法上的修为,比起大师姐都要强些!
司马青衿在王平真灵前焚香施礼,转身对君舆说道:“方贤侄,将你的剑给我。”君舆不知何意,恭恭敬敬递上剑去。司马青衿接过,说道:“将山上弟子都召来吧,咱们这便赐剑。”原来正教之中,每次掌门人新任,必先经过“赐剑”之礼,一般由本派元老或者正教中德高望重的高人向新任掌门赐剑。这往往是一个门派中的重头大事,新掌门要斋戒沐浴三日,择良辰,上高台,大宴宾客,祝罢天地之后,再请赐剑之礼。因王平真去世,禹清等人便给司马青衿送去消息,告之门派之变,请他前来完礼。
不一刻,众人云集,连秦妙蕊也一身白孝,远远站着观看。司马青衿站在人群之前,高声叫道:“九成山方君舆!”君舆一凛,答道:“弟子在!”司马青衿道:“跪下接剑。”君舆双膝跪到,司马青衿随手将剑放在他手中,说道:“好了,赐剑礼毕。方掌门,恭喜你执掌我江南九成山一脉,请起来吧。”君舆虽不喜繁文缛节,却也万万料不到司马青衿如此随意。司马青衿见他愕然,说道:“仪式罢了,有则足矣。”他转头向观礼的众弟子道:“他做掌门,诸位愿意么?”众人齐口答道:“愿意!”司马青衿点点头,又拍拍君舆的肩头,说道:“随我来,我有些话要问你。”两人来到静室之内,司马青衿道:“我有三个疑问,需要你为我详解。”君舆拱手道:“弟子知无不言!”司马青衿道:“第一个疑问,你师叔怎么死的?”君舆想了一想,便从融州府瘟疫讲起,说到九宸丹陵府攻山,又说到昭遂平妖,再谈到赤丹子招揽,最后将巡夜弟子在花园中见到王平真喉咙中剑而亡,发出警报,自己立刻提剑搜山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司马青衿默默听完,沉吟片刻,说道:“九宸丹陵府确有嫌疑,但应该不是那妖怪!那妖若是报复,九成山必然一片血雨腥风,只怕你也抵挡不住。”君舆吃了一惊,问道:“那妖如此厉害?”司马青衿点头道:“她是当年老四大妖将之一,唤作莫问。”君舆心中一直有个疑团,便趁机问道:“司马前辈,你既然早就看出她是妖怪,为何不去捉她呢?”司马青衿反问道:“我为何要去捉她呢?是妖便要捉?这是谁定的规矩?我倒觉得有些妖比起人来,还要可爱些。”自平妖之役之后,除妖务尽早已成为各大门派严加恪守的教条之一。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简直是莫大罪孽,若是从寻常正教弟子口中所出,轻则被革出门墙,重则有剜舌之祸。
君舆一时怔住,问道:“那当年的平妖之役,前辈莫非是不赞成的?”司马青衿望了君舆一眼,说道:“平妖之役,我亲自领着江南诸派浴血攻杀。彼时妖魔道太过猖獗,已将正教逼到绝境,不得不做鱼死网破之举。如今形势倒转,倒是正教在苦苦逼迫着妖魔道了。”君舆说道:“前辈为何不愿将妖魔道完全铲除呢?若他们卷土重来,那我正教岂不危矣?生民岂不涂炭?”司马青衿长笑一声,说道:“若妖魔道重掌局势,正教则危矣,生民却不一定涂炭。你可知道,妖魔道历届魔君,都和昆仑蓟子一样,强调爱民。”这些言论与君舆所闻大相径庭,但偏偏又是由司马青衿说出,君舆心中迷惘,不由问道:“妖魔道爱民?”司马青衿冷笑道:“话虽如此,自然也少不了横征暴敛之举。无论谁高高在上,终究离不开黎民劳作供奉。只不过大家都说爱民爱民,又有几人是真正将庶民生死放在心上的呢?且不去说妖魔道,就算你九成山,逢此大灾,却只有贪财自保,哪里又有半点为民之心?”他说到此处,目光锋锐,直逼君舆双瞳:“如今你执掌九成山,我的第二问就是,你这新晋掌门将如何应对融州府的瘟疫?”君舆迎着他的目光,并无退避之意,只淡淡道:“弟子将竭全山之力,救治灾民。”司马青衿望着他,忽然哈哈大笑。他笑了几声,眼光瞥见君舆身上的麻衣,便收敛面容,说道:“好!你如果要扑灭瘟疫,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说完心中默默祝祷:王道兄,恕我不敬,看到你这师侄,山人对你的仙逝只有完全节哀,大笑顺变了。
见君舆称谢,司马青衿毫不在意的摆摆手,说道:“我还有第三个疑问,但却是私事,你可答可不答。”君舆拱手道:“请前辈发问。”司马青衿沉吟了一下,问道:“是她亲自传了你这套小三十六重天剑法么?”君舆见他问的无头无脑,琢磨了一下,才说道:“是南溪若前辈以这套剑法考较我,我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他见司马青衿还是意犹未尽,便将前情说了一遍。
司马青衿听罢悠然不语,抬眼向空,默默静坐。君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敛声屏息,陪在一旁。
司马青衿忽然喟然一笑,收回追思,转头对君舆道:“你定是另有名师指点吧?你的元气锁、勾剔指,还有这最厉害的镜射之术,都不是你的师门能教会你的。”君舆虽会这些道法,却不知道名称,不由问道:“镜射之术?”司马青衿道:“正是!若无这镜射之术,你怎能一看别人的招法,就能立刻学会呢?不知道指点你的那位名师,是何方高人?”君舆致歉道:“我曾立誓,关于此事,不能透露半分。”司马青衿笑道:“那便不要说了。我只是想起了故人,随便问问罢了。”司马青衿生性疏狂,毫无前辈尊长的架子,他对君舆青眼有加,与他相谈甚欢。当夜君舆应司马青衿之邀,也不再守夜,与他彻夜长谈,抵足而眠,听他议论各门各派,谈论道术武功,从中大得裨益。
第二日,司马青衿与君舆欲要下山,清禹恐山上空虚,又出什么闪失,忧心忡忡。司马青衿道:“无妨。你去找一匹长布来,提上'司马青衿在此'六个大字,挂在山门上,看谁敢乱来!”君舆赞道:“前辈气势如虹,令人心胸畅爽!”司马青衿笑道:“你哪里知道,我年轻时,大家都管我叫司马狂徒,一言不合便拔剑决斗。如今年岁长了,这腔热血也凉了,只有恶名依然在外,不过也有好处,那便是至今没几个人敢真把老子惹急了。”两人进到昭遂城中,找到知府刘大人。原来司马青衿一路而来,详细探查,发现瘟疫肆虐的各村各镇之中,但凡铁匠火工,少有染疾。他推测烈火焚烧能消除病源,便建议刘大人以州府之名发令,让各地将死者火化,以生石灰掩埋病人排泄呕吐之物,以控制瘟疫流传。
刘大人素闻司马青衿大名,知道他是江南正教的首领,见他肯出手帮助灭除瘟疫,喜出望外,满口应承,立刻着人去办。
君舆和司马青衿在昭遂中重修医馆,九成山又拿出山上积蓄,按着凌雨嘉的验方购药烹煮,免费施济。君舆更是没日没夜的画符散发,一时间灾民如久旱逢雨,欢声雷动。司马青衿见君舆耗费灵力巨大,便又传了他一门心法,令他闲暇修炼。君舆一练之下,才发觉得了异宝,灵力在那心法引导之下,竟泊泊然愈加丰沛,再也不因制符而涸了。
就在秦妙蕊心痛无比的看着大笔钱财打了水漂的同时,瘟疫渐渐被压制了下来,九成山在融州府声望之隆,更是达到了顶峰。昭遂杨家大公子和少奶奶生死下落不明,阖府忧伤不止,但终于慢慢的被人们遗忘在脑后了。
司马青衿年轻时以天纵英才之名,闻达于江湖,他虽无镜射之术,但胸中所学颇杂,各门各派的道术武功,随手拈来,无一不精。君舆资质绝佳,司马青衿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欣喜之余恨不得倾囊而授,君舆得他指点,眼界大开,对道术的领悟更上层楼,修为愈发精进。两人半师半友,相处甚洽,不觉竟过了将近一个月。
司马青衿见论道大会迫在眉睫,他想到尚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理,顿时感觉头大如斗,却也不得不向君舆告辞。君舆难以挽留,只好送别。
临行时司马青衿道:“我教你的心法,并非寻常道术,乃是我根据昆仑秘法自创的心血之作,因与你有缘,便传了给你。”君舆感动,连忙拜谢。
司马青衿道:“这套心法唤作玄明鉴虚诀,之所以传给你,尚有另一层用意。
你所修习的异门道法,乃从修内丹而至炼元婴,虽则威力巨大,但切忌走偏而堕入魔道。我这门心法,便能让你时时检查,以避免将元婴炼成了魔胎。你附耳过来,我再传你一些要紧的口诀。”他在君舆耳边传授了法门,君舆倾心记忆,正要感谢。司马青衿大袖一摆,说道:“论道大会咱们再聚。”说罢竟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君舆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山路之上,又静静伫立了一会,走回山上。沿途碰到众弟子向他行礼,他只是还礼,却一言不发。
君舆径直走到王平真平时练气的静室,吩咐清禹替他把守外面院子的大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清禹知道他要入定修炼,一口答应,他害怕自己势孤,便又叫了王宓等几人,一同守在院子外面,不敢去惊扰了君舆。
那静室之内有一面大大的衣冠镜,君舆默默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之后,他面沉如水,开口问道:“你是谁?”那镜子中的君舆口型开合,好似也在无声的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