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但当我最后一次拿起那张不及格的卷子的时候，我终于注意到了那个学生的名字：于磊。
看着这个名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这是于绍辉的儿子，那个该死的王八蛋的儿子，站起身，我拿着卷子在办公室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坐回椅子上给他的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让于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半个小时后，当比我足足小了八岁的于磊敲门走进房间的时候，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了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大男孩。
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尽管身材很高大，但此刻看起来却显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把他的试卷递给他，看到上面一连串的红叉，于磊小声说了句：「孙老师，我……」「你们班只有你一个不及格的。」我坐在于磊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
「对不起……」于磊嗫嚅道，「我家里出了些事，我爸爸……」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看到于磊这个样子，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晚的场景，然后是医院病房里的丁小柔，还有丁小柔说出「绍辉死了」时那种复杂的难于言表的神情。
在见到于磊之前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可是当我抬头望见于磊，心里骤然软了下来，我毕竟还活着，他的爸爸却已经不在了，而且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我弟弟和丁小柔的错，而我……如果我当初再坚持坚持，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算了，你过来。」我从于磊手里拿回卷子，在文件堆里又找了张空白的卷子，从批改好的试卷里抽出一张成绩相对不错的摊开在桌上，指着空白的卷子对于磊道，「你抄一遍……」「孙老师……」于磊坐下之后愣愣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知道你爸爸的事儿。」我对于磊点了点头，「这不怪你，你抄一遍吧，这次就这么算了……」「可……」于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你小柔阿姨的好朋友。」我对于磊解释道，我知道他一直这么称呼丁小柔，「她现在还在住院，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能帮你的我会尽量帮你……」「谢谢孙老师。」于磊终于点了点头。
看着于磊把卷子抄了一遍，我这才打发他回了宿舍，把他新写完的试卷重新打了分塞进卷子堆里，我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事，也许是对死者的怜悯，或者我只是不希望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承担来自我们的罪过，希望我做得没错吧！
全部考试结束之后学校放了暑假，往年的这个时候林旭会回来休假陪我，可是他今年的工作忙得出奇，三番两次在电话里跟我道歉说过年一定多陪我两天，我对他的安排也没有什么办法，况且我现在也不想让他回来，因为我还没有完全从那一晚的阴影中走出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自己的老公。
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来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七月底的时候丁小柔跟孙玮结了婚，我知道他们之前也一直没有断了联系，没有了于绍辉的阻隔，他们自然不用再顾忌什么，我现在已经懒得去问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们结婚也好，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安慰自己那一晚所遭受的耻辱总算得来了一个相对不错的结果。
也许是出于对于绍辉的愧疚，丁小柔离开于绍辉家别墅的时候把百分之八十的财产都留给了于磊，她用拿来的钱在外面买了间房子，孙玮也自然搬出了我和林旭的家，搬家的那天看着他们两个幸福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忽然发觉在整件事中除了死去的于绍辉只有我才是受到伤害最深的人，自己的贞操换来弟弟的所谓爱情，这种事儿让我觉得恶心。
可孙玮终究是我的弟弟，我即便想要恨也恨不起来，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那个死鬼于绍辉吧？
第二天弟弟和丁小柔出门旅行，我继续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老公虽然经常有电话打过来，不过我还是觉得十分孤独，在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我觉得自己和老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阻隔。
他们旅行的第三天下午，我接到了丁小柔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于磊打球的时候扭伤了脚，现在没有办法出门，想让我帮忙去给于磊做两顿饭。
我本来不想答应丁小柔的请求，可是她一再对我说无论如何于磊也跟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如果我要是不帮这个忙她心里会很过意不去，于是我最后答应了代她去看看于磊，毕竟我得让弟弟和小柔的蜜月过得没有牵挂不是？
打车来到于磊家，他的家距离市中心很远，那是一片小小的别墅群，我站在院外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于磊的声音：「谁啊？」「于磊吗？我是孙老师。」我说完话院门打开，走到房门前的时候于磊从里面打开了门，走进大厅，我看到于磊的左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孙老师请坐！」于磊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到来，指着厅里的沙发，我看着他一跳一跳地坐到沙发上，这才坐到于磊对面，他看了我一眼才说道，「您怎么会到我家来？」「是你小柔阿姨拜托我来的。」我笑了笑，「她说你给他打了电话，她现在回不来，所以让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噢。」于磊看着我，「我没想麻烦您跟小柔阿姨的，其实伤得也不严重，就是一个人在家觉得孤单所以才告诉了小柔阿姨，我也后悔，这个时候不该麻烦她的。」「没关系啦。」我抿着嘴，「没想到你跟小柔的关系还挺好的，我还以为……」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我似乎说错了话。
「孙老师，」于磊好像也发现了我的窘样，对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和小柔阿姨来往也不多……那个……」「怎么了？」我觉得于磊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
「不是，这个……」于磊望着我，「我知道您是小柔阿姨的朋友，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想说什么都没关系啦。」我从于磊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孤单的神色，「我会保密的。」「嗯。」听我这么说，于磊勉强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为小柔阿姨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的，现在爸爸不在了，她却没有拿走爸爸的钱，我想我一直都误会小柔阿姨了……」「小柔不会在意的。」我嘴上说着和心里想法不同的话，「又让你提起你爸爸，老师不是故意的……」「没事儿。」于磊摇了摇头，「我妈妈去世前爸爸就一直很少回家，现在跟那时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次出门会走很长的时间，对吗？」「差不多吧。」我应了一声，这种想法对这个男孩来说确实是一剂忘却悲痛的良药。
「小柔阿姨在这里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什么……」于磊似乎想要把压在心里很久的话一起说出来，「现在她嫁给别人，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我，我真不想她这么快就结婚……」「小磊……」我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不过你也是大人了，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对吗？」「嗯。」于磊又点了点头，「那个……孙老师，您能不能……」「怎么？」我追问了一句。
听我问他，于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已经吃了两天泡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失声笑了出来：「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来做！」我这句话说出来，于磊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一连对我说了好几样菜，但当我起身准备出去买菜的时候于磊又叫住了我：「孙老师，您会开车吗？」「会啊。」我点了点头。
「钥匙在那边柜子上。」于磊指了指门口的柜子，「这附近没有买东西的地方，打车也不方便……」这孩子的心还真细，我在他说的地方找到车钥匙，开车出去买了菜，回来后便钻进了厨房，等到于磊挪进饭厅看到一桌子的饭菜时，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想不到孙老师这么会做饭。」于磊开口称赞着我。
「叫我阿姨好了。」我给于磊盛上饭，「饿了吧，快吃吧。」看着他夹起饭菜放进嘴里，我也坐在椅子上端起饭碗，这时于磊忽然问了一句：「孙……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啊？」「问这个干嘛？」我看了看他，「孙瑾，我叫孙瑾。」「那我叫你瑾姨好了。」于磊立刻说道，「单叫阿姨太别扭了。」「好吧。」我笑着点了点头。
吃过饭我刷了碗之后再次回到客厅时已经到了傍晚，我拿起自己的手包看着于磊：「那阿姨回家了，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儿没有？」「没有，今天谢谢瑾姨了。」于磊说着躺倒在沙发上，「您帮我把门带上就好了。」「你就睡这里？」我愣了一下。
「嗯。」于磊点了点头，「我的卧室在二楼，上去不太方便……」「那怎么行！」我皱起眉头，「多不舒服啊，来，我扶你上楼去！」「不用，瑾姨，我睡这里就行。」于磊推脱着。
他倒也说得没错，他睡哪里好像确实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此刻我真的觉得这个孩子很需要我来照顾，也许是爱心突然泛滥，我走到他跟前扶起了他的手臂：「上楼去吧，睡得舒服点儿还能恢复得快些。」搀扶着于磊走到楼梯前，上楼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力气，于磊的手臂搭在我的肩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等到上到二楼的时候我们的身上都冒出了汗。
驾着于磊进了他的房间，我扶他坐到床上，当我转身离开时于磊在我身后小声说道：「谢谢瑾姨。」「那我走了，睡个好觉。」我对于磊摆了摆手。
「您明天还来吗？」于磊的这句话让我又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期待的神色，我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我当然得来，于磊现在确实需要人照顾，而且……在这里我根本找不到车回家，只好开他家的车回去，就算是为了还车我也得再来一次才行。
回到家给丁小柔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会帮助她照顾于磊，小柔显得很高兴，在我们挂断电话之前她在电话里说她没有勇气面对于磊，所以才会这么急着搬出于绍辉家，我又劝了劝她，然后让她放心在外面玩，于磊这边有我照顾就足够了。
但是当我洗完澡躺在床上之后，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凭什么要代替小柔这个后妈照顾于磊啊？我不过只是于磊的一个老师而已，何况他爸爸又对我做出过那种事，我现在这么有爱心是不是有毛病啊？
不过想归想，第二天我还是又来到了于磊家，也许是因为我也是一个人吧，孤单的时间久了难免想找个人说说话，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和于磊说话聊天的时候我觉得格外的轻松，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又年轻的好几岁。
几天的来往之后，于磊和我变得无话不谈，尽管我还是他嘴里的「瑾姨」，但我觉得于磊已经彻底把我当成了他的好朋友。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陪着于磊吃晚饭之后小睡了一会儿，这些天来于磊家里我已经完全熟悉了这幢别墅的布局，除了每层必备的卫生间，一楼还有客厅、餐厅、厨房和一个很大的洗澡间。二楼的五间屋子里于绍辉和丁小柔曾经住过的一间现在被锁了起来，另外的四间中一间是书房，一间是于磊的卧室，其余两间似乎都是打算给客人使用的卧房。三楼比二楼的面积要小一些，只有三间屋子，一间于磊的健身室，一间是杂物间，还有一间屋子干脆是空的。
除了这三层之外，于磊家还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不过这个地下室里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放，我两天前在于磊睡着的时候打开门看了一眼，觉得里面有些阴冷怕人。
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到了我每天该回家的时候，转头望向外面，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我走到窗前看了看，除了灰蒙蒙一片连院子的大门都几乎看不清楚。
只好先吃饭了，我叫于磊下了楼，他现在已经能够自己扶着楼梯走路了，虽然走得不是很快。吃过晚饭，我们坐在客厅里一边聊天一边等着雨停，可是直到晚上九点外面的大雨非但没有停，甚至连一点儿小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瑾姨！」于磊打了个哈欠，「别等了，您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哦……」我摇了摇头叉开话题，「小磊，这么多天也没见你给谁打过电话，不喜欢和同学联系吗？」「也不是了。」于磊摇着头，「打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好像没有女朋友啊！」听我提起这个，于磊干笑了两声：「这个……瑾姨，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应该是还没遇到喜欢的吧，反正开学才大二，不着急。」「也是……」我随便应和着。
又聊了一会儿，雨势还是没有丝毫减弱，外面却已经黑得吓人，看来我今晚只能住在这里了。和于磊一起上了楼，于磊指着他卧室旁边的那间屋子：「瑾姨，你就睡这间吧，里面的床单换好之后还没有人住过。」「好！」我点了点头，「对了，你家里还有小柔的衣服吗？我一会儿需要洗个澡。」「好像没有了。」于磊想了想，「小柔阿姨的东西都搬走了……您……您等等啊……」他说着走进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件玫瑰色的丝绸睡衣，「这是我妈妈以前的衣服，您要是不介意……」接过于磊递来的睡衣，我拿着走进旁边的卧室，但当我把这条干净而顺滑的衣服套在身上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衣服既然是他妈妈的，于磊怎么会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来？
管他呢，穿着睡衣下楼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我真是喜欢死那个大大的浴缸了，泡得我甚至都不想再出来，于是我暗自盘算着要不要把自己家的卫生间也改造改造。
再次上楼的时候我依次关掉了走廊的灯，经过于磊的卧室发现灯光从门缝下面透出来，我轻轻在门上敲了敲：「该睡了。」「您帮我关下灯吧！」于磊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
「好。」我推开，看到于磊正在床头玩着手机。见我穿着那件玫瑰色睡衣出现在门边，于磊的神色忽然一愣，然后失声叫了句：「妈！」「嗯？」我呆了一下。
「对不起，瑾姨。」于磊连忙解释道，「那个……看到这件衣服忽然想起我妈妈了，不好意思啊瑾姨。」「没事儿。」我笑了笑，手指触到开关的时候于磊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拖着伤腿向我这边冲来，屋里变得黑暗的一刹那，他死死抱住了我，然后我就听见于磊在我耳边叫了一声「妈」。
果然再大的孩子也是孩子，想来是我的这个打扮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心思转动间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推开于磊，只好小声对他说道：「我是你孙瑾阿姨。」「对不起瑾姨……」于磊小声说着，他的双臂却还是绕在我的身上，「让我叫你一声妈好不好？」「这？」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低下头看到于磊正在望着我，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动，我好像看到了他哀求的眼神。
「好吧。」我终于点了点头，「就一次啊，然后马上去睡觉。」「嗯。」于磊又用力搂了搂我，大声叫了一句「妈！」「乖！」我抚摸着于磊的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