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你们俩般配,天生一对,”不管刘方说的是真话假话,我都觉得心情好一些了,笑着骂他:“我可不想听你泡妞的破事,知道你有本事,行了吧。”
我们在肯德鸡店里一直坐到十一点多,才懒懒散散地提着行李往外走,外边天气热了起来,街上挺热闹的,店铺都开门了,我觉得眼睛有点不舒服,路过一个药店时,进去买了瓶眼药水。
“韩江,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事,你不会当真吧?”刘方边走边对我说。
“当然不会,没事,”我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谁跟谁呀。”
“我也觉得没事才跟你说的,女人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刘方好象又恢复了粗俗糊涂的样子:“我差九岁就四十的人了,一个处女也没碰见过。”
我看着刘方,觉得好象还不认识他。
我和刘方在民航大厦附近打了个出租车去机场,“韩江,这几天我看了你好多事,知道了你一些想法,我想你年轻的时候一定特纯情,”上出租车的时候,刘方突然转过头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汽车开出了市区,再次飞驰在机场高速公路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逐渐远去,我心中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吹口琴的人依然住在空旷洁白的房子里,一只蚂蚁抬起了头,注视了一下三维空间,又低下头去继续它的爬行,上山之时我清楚地记得下山的路,却终于在这迷人的都市里走失。
我放下前面的遮阳板,里面是一块小镜子,我默默地对着镜子给自己滴了几滴眼药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布满了血丝,我看着镜子中冷漠的自己面色苍白,我忽然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许多和长沙无关的事,我甚至想起了大学时五食堂炒的鸡蛋黄瓜,想起了尘封已久的高二和大三,飞扬而起的岁月中,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年后苍老的样子,鲜血在我的心头盛开,“是两位吗?”《秋天的童话里》,在大洋边上开了家小餐馆的周润发笑着对走进来的钟楚红说道。
我把窗户放下一点,呼吸着城外清新的空气,郊区的视野广阔辽远,远处青山碧水,头上飘着几片浮云,命运之神在天边探出头来,凝视着我,让我无处躲藏。
非得逼我说出来是吧,多年的伤疤在长沙终于撕裂了,流出里边的鲜血和污浊,伤口散发的疼痛令我极其愉快,好吧,我把一切告诉你。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十月的北京天高气爽,香山的红叶惹人相思,我、张晴和蓝翌终于爬到了山顶,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我从包里拿出矿泉水,递给她们两个。
我刚从长沙回来不久,正在办理辞职手续,按照规定有一个月的交接期,工作上的事基本处理完了,我在等着财务部审计完毕之后和我做最后的结算,每天在公司坐着也没什么事,法国老板和我关系一直还不错,他的女儿蓝翌正好到中国来玩,知道我在北京熟,就让我没事的时候当个向导,张晴是长沙人,正在武汉大学读法文,快毕业了,出来实习,她的父母是湖南邮电系统的高官,我所在的法国电信公司为了深入客户关系,就请她过来帮忙,我们和老板之间都是用英文沟通,很少用她翻译,她的工作很清闲,所以经常和蓝翌一起,要我带她们出来玩。
那一个月我几乎带她们玩遍了北京,故宫长城天安门是一定要去的,我还陪她们到了一些很地道的地方,司马台古长城的烽火夜宿,康熙草原老乡家的野菜浓汤,朝阳区隐蔽的吸血鬼酒吧里的恐怖派对,河北白洋淀的清水荷花,我当时出国的手续办得差不多了,在外企干了一年也攒了一些钱,对人生充满了希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蓝翌是一个很直率的女子,和我以前心中想的法国女孩有很大的不同,她很重视女权,事事都不要别人让,我觉得她象个男孩子,倒是张晴,一口流利动听的法文,高挑匀称的身材,清新俊美的样子,令我颇为心动。
后来的细节我不想说了,反正我们两个都深陷爱河,蓝翌呆了一个月就回法国了,临走前在建国门外的外交公寓请我们吃饭,后来我送张晴去她住的地方,在那个温暖干燥的单身宿舍,长发如丝的张晴站在屋子中央,给我朗诵卞之琳的《天在那边的屋顶上》,那天我第一次吻了她。马路上人来人往,你可曾见过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一边走一边自己就笑出来的吗?我是没见过,多年后我曾经认真思考什么情况下能够产生快乐,我很理性地想到了三条:未来有希望等着你,手边正有一些有意义的事在做,有一个彼此相爱的人在身边。
鲜血仍然汨汨流出,但我却已记不起当初快乐的细节,所以无法清淅地描述出来,这几年我一直暗示自己把它全部忘记,当作无数风流故事中的一个,无悲便无喜,没聚哪有散,我宁可相信我从来没有动过真情。
出国前我送张晴回到她们学校,武汉大学非常漂亮,樱花掩映下的校园让人心醉不已,我经常和张晴在黄昏的时候徘徊在淡淡的花香里,不忍离去。
我在武汉住了一个星期后回到了北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从香港来到了迪拜,那是我第一次出国。当我吃完麦当劳后,独自在暮色中面对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当我在中东寂寞的学习时光中偶尔到沙漠里滑沙,我都会想起她,一次在迪拜深蓝清澈的海边,我碰到一个印度的老人在海外捞鱼,我坐在他的身边看了好久,一老一少静默不动,夕阳如画,离开前我们聊了几句,“我有一个女朋友,在海的那边,我很想念她。”我看着他刻满皱纹和沧桑的脸,告诉这个陌生人我心中的感觉。
几年后我曾遇见过无数非常出色的女孩子,这种思念的感觉却再没有过,离开一个城市就几乎忘记一些人,现在想起来,真地不知道到底是当初的张晴美好得让我如此迷恋,还是因为自己当时的年少无知。
我读的是一个自费的国际贸易短训班,迪拜是类似香港的一个自由贸易港,中东最美丽的城市,我大部份时间都在读书,有时候给张晴写写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信。
半年后我毕业回国了,不知道幸还是不幸,那时我在北京恰好遇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我指的是性格,我还以为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蜕变期,没想到在二十四岁时与它遭遇,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是男人真正走向成熟的那一次,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自我的价值、生活苦痛的根源、宇宙时空的无限,说起来很幼稚是吧,可是当时就是这样,也许是以前太顺利了,没有把它想透彻,大学上完了,外企做过了,出国学习了,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呢?我这一辈子要达到什么目标呢?
再过几十年,人人都会化为灰烬,值得去拼搏和奋斗吗?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好几次,我开始想到自杀。
我在北京开了一家卖电脑的小店,生意不好,出国的费用和生意的赔本几乎把我攒的钱全部耗光了,我猜测自己这么痛苦可能是因为太聪明敏感的缘故,于是经常去喝酒,后来我发现自己头脑的反应是不如以前了,但痛苦茫然依旧。
回国不久我就去了一次武汉,我们在樱园三舍门前相拥而泣,她清秀得飞起的样子令我怜惜不已,我知道她受的相思之苦和我一样,她埋怨我为什么不回她的信,我说我没有收到啊,人生真是一个大玩笑,连邮局都作弄人。
回到北京后我们经常通电话,现在我已不记得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手头紧不能总去武汉看她吗?是因为我正在完成人生观的最后定型事业也没有起色心情烦躁吗?是因为她在校园里想的只是风花雪月而觉得我不爱她了吗?
是因为我觉得她不理解我的痛苦而逐渐感到陌生的吗?我本来就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我从来不会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承认我深爱着她,有一天晚上我坐公共汽车时忽然头晕,挣扎着下了车,在路边坐着给她打电话倾诉我的自杀欲望,她说她要去校广播台录音,一会回来后再给你打。“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匆忙离去,天边的月色冷冷清清,我无声地哭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和她说过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喜欢分享你的欢乐,而不愿分担你的痛苦,即使是最亲近的人。
吵架已经开始了,而且永远没有结束,我们仍然保持着恋爱的关系,我在人生思想的十字路口挣扎了那么久,以致于无法冷静思考处理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她慢慢感到了我的变化,经常在电话里和我吵闹想引起我的注意力,我这时总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最后她总是说一句“再也不理你了”而结束通话,可是不过两天,再次打来,争吵重新开始,我们两个都被对方折磨的疲惫不堪。
那一天是什么节日,我记不清了,经过一个星期的冷战我再次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平静:“陈枫,”她叫着我的名字:“我想明白了,我不知道你还爱不爱我,我知道自己是爱着你的,但是这爱让我痛苦,我改变不了你的思想,你也改变不了我,我每次都不想再和你继续下去,但是每次我都忍不住再去找你,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生活了,它只会毁了我的人生,既然我离不开你,那我只好选择让你离开我了,我在深圳,这次放假我和我们的法文老师一起来深圳玩,我和他住在一起,就是现在,我们发生关系了。”
“是吗,这样子也好。你知道我是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是吧,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在电话里笑着说:“江湖多风雨,青春东流去,亦知难相聚,且做笑别离。”我甚至念给她一首告别诗。放下电话,我泪如雨下。
流水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相遇的青春。
本命年的那场思想斗争持续了近六个月,后来怎么过来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忽然明白了,象《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阿飞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一段思想历程,只是有早有晚,有深有浅罢了,生命本来就是宏观上的没有意义和微观上的无数意义。
我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做计划,我又开始定期给家里打电话,我办了加拿大的移民申请,在排队等侯批准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现在的工作,准备积累一些金钱和经验,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了这么久,我发现自己充满了自信,很多人都说我有一种成熟深刻的味道,而且从那以后,我总是莫明其妙地走桃花运。
张晴去加拿大的时候刚刚毕业,去法语区读书,她在航班的前一天到北京,打电话约我见面,我答应了,那天下着点蒙蒙细雨,我在朋友开的一个小酒吧里见到了她,最快乐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常带她来这。
她稍微胖了一些,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我早就不象刚分手时的那样经常想起她了,创口早已愈合。我和她聊了聊近况,并给了她一些祝福和鼓励,她有些惊讶,谁有自杀情结了,我说,根本没那么回事。我已蜕变为一个颇有成熟魅力的男人,亲而难犯,她一直找不到和我说话的感觉,想在出国前再和我说“再见亦是朋友”吗?我心里想,没门。
临告别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到我那陪我一晚,好吗?”她温柔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极轻极轻,令我感觉与今晚的气氛非常不符。
“算了,”我笑嘻嘻地说:“我就是觉得特脏。”
想象当初我说那句话时残忍的样子,我的嘴边仿佛又掠过那丝残忍的微笑,我觉得滴完眼药水后眼睛好受了一点,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依然年轻英俊。
自那之后我一直没有张晴的消息,这次来长沙,我还是第一次试图打她家的电话问问她家里人她的近况,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也没打通。
“春草青青秋草黄,斜阳落处是家乡,竹马青梅今犹在,不见隔壁小姑娘。”我高兴地唱起了儿歌,回头看看刘方,他已经睡着了,也许昨晚太累了?
想起吴玉,我的心里忽然又沉重下来,这次来长沙,快乐和悲伤,纯洁和堕落,信任和背叛,爱情和婚姻,交织在一起,终于把我内心的伤疤撕开,痛快淋漓地流出里面已经溃烂的污血,生活的幻想早被打破了,我已经能够坚强地接受成长,这是生命的唯一主题。
吴玉、冷佳、沈婷都会有她们自己的人生,也会经历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最后走向成熟,这世上本没有完美的东西,包括爱情,如果你相信它,你就要同时相信它的缺憾。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想一想从自己十七岁背井离乡到北京上大学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人的一生,还能够有几个十年,我不能总活在旧日的暗示中,事到如今,爱恨早如云烟消散,我对长沙的情结终于完全解开了,回到深圳,我知道自己会开始另一种人生,浪子时代已经结束,还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我会很忙,会很努力地工作,如果我遇到一个我真心喜欢的人,我会珍惜。
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放着校园歌曲,我听到那熟悉的曲调,感伤的歌词,却轻轻地笑了起来,随着音乐一起哼唱:“说了世上已无牵挂为何有悲喜,说了朋友相交如水为何重别离,说了少年笑看将来为何常回忆,说了青春一去无悔为何还哭泣……”
我们进了机场,换了登机牌,候机室里的人不是很多,我进去洗手间洗了洗脸,出来时在两个漂亮女孩身边找到了刘方。
“陈枫,”刘方给我们做介绍:“杨梅,秦晓。”
她们两人个子很高,穿的像模特一样新潮,杨梅斯斯文文,秦晓和刘方聊得正投机,一看就是很辣的那种妹子。
“别和我提这个,”我听到刘方说:“我差九岁就四十的人了,我什么没见过。”刘方充满了自信感,我感觉这几天令每个人都变了好多。
杨梅正在用手机打电话,信号不好,总是拨不出去,她烦恼地皱着眉头,我拿过手机,站起来走了几步,换了个角度,拨通了还给她,“移动电话,得移动着打。”我笑着说。
杨梅也笑了,“为什么呀?”她有点不好意思,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喂小米呗。”我笑着和她开玩笑。
“我们可以在飞机上打牌,飞机上可大了,还有麻将室,这是我的电话,将来到深圳一定来找我啊。”我听见刘方又在和秦晓胡说八道。
我们说笑了一阵,刘方忽然碰了碰我,我回过头,冷佳和一个男的正从入口处走进来,那个男的穿着西装,不难看。
“嗨,冷佳,你好!”我和刘方笑着和她打招呼。
“咦,你们不是去了深圳吗?”冷佳很惊讶,但是脸上除了惊讶没有别的表情。
“我们没买到直航深圳的机票,只好先到广州,下飞机再坐巴士到深圳,”
我笑着说,和她男朋友点头致意:“欢迎你们将来到深圳玩。”
我们登上飞机,座位离秦晓和冷佳她们都隔得很远,在我们旁边靠着过道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容貌普通,但是挺会打扮的,身材也挺丰满,我坐到最里边靠着窗口的座位,让刘方坐在中间。
外边的搬运车正在往飞机里装行李,我默默地看了一会,阳光有些刺眼,我转过头,目视前方,微笑不语。
刘方正在一边和那个女孩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莫明其妙地转过头来,真诚地对我说:“其实你对酒当歌玩潇洒的样子真的很一般,你嬉笑怒骂泡妞时给人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你真正有魅力的时候倒是你极为沉静的时候,就象你现在一样。”
飞机腾空而起,冲进了广阔的蓝天,我靠在座位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往事在心中缓缓浮起,郑菲、陈珊、李荷、冷佳、苏娅、吴玉、赵蓉、梅、谢晖、沈婷、冯哲、李青、林梅、张晴、许冰冰,她们围在我的身旁,面容时而清淅,时而模糊,我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飞机颠簸了一阵转了个弯,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人影散去不见,我清淅地看见我自己,穿着宽松漂亮的白色外套和牛仔裤,笑着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一个女孩领着我拐进一个弄堂,潮湿阴暗,角落里站着西装革履神色木然的我,那个女孩惊讶地看着两个我站在一起,试图拉着年轻的我撒腿而去,我没有动。
我霍然惊醒过来,坐在我前边的那个小女孩正回过头好奇地望着我,黑黑的眼睛一尘不泄,你长大后也会成为一个大美人吗?你也会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吗?窗外可以看见机翼上反射的阳光,生活的荒诞感无可逃避,广阔的天空里我们有幸飞过了这三湘四水,沧海桑田,人类的感情和成长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我还会再来长沙吗?故事都结束了吗?我不知道。我再次翻开了柏杨的《暗夜慧灯》,这本书我已经看了八天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