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是的,不怎么理想。夏娃有点过于偏爱这时刻的光线。”小乔说话时,目光放在朱丽背后的什么地方。
“偏爱有时对摄影很重要。”
“夏娃爸知道你手头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给夏娃一个建议,和你合着出一本册子。”
“嗯,这当然太好了,不过......你爸是......”
“戴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朱丽问。
“戴乔。”小乔说,“你认识夏娃爸吧?”
“见过一次。你让夏娃叫你小乔?”朱丽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夏娃小乔。”
“是这样,不过,夏娃的照片与落日有关系的不多。”
“互相补充。”
“你去新疆干什么?”
“和摄制组一起。”小乔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哪种做法?”
“夏娃爸是美术社总编,夏娃在那儿出书。”
“这跟夏娃没关系。”朱丽说着又看一眼小乔,她的眼睛像两个不大的杏核儿,虽然此时泛着温和的光,却有些迷乱。朱丽似乎感到了这目光后面的危险。
“你不喜欢吧?”小乔又问。
“说实话,这不关夏娃的事。”
“夏娃心里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夏娃参加这个册子?”朱丽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
“天呐,对不起,夏娃太蠢了。”小乔赶紧说,“你别介意,夏娃从小给惯坏了,说话太任性,总喜欢穷追不舍,一点没修养,咱们换个话题吧。”
朱丽听了这话,心里对小乔的好感猛增了许多。如此自谦的知识女性现在可不多见。她们大多丧失了温柔的本性,看见男人就像看见了敌人,浑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欢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语言激怒你。朱丽曾经通过小乔大方自信的举止认定她是这一类的。现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换个话题,朱丽就想说再见了。他连喝了几口新送上来的热咖啡,说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这么急么?”小乔问。
“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会儿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又是你的事了。”朱丽身子前倾,又一次准备离开。其实他并不想马上离开,只是觉得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你,你会怎么办?”小乔突然说,眼睛里闪动着孩子般的顽皮。
“那要看是谁了?”朱丽丝毫也没提防小乔,像跟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开玩笑一样,他从容洒脱。
“比如夏娃。”小乔说。
“你开什么玩笑?”朱丽嘻嘻哈哈地说。“夏娃......”
“你是想说,抓紧一点就能当夏娃父亲了?”小乔接过话说。
“可不是,在旧社会......”朱丽说。
“在新社会的偏远地区你也能。”
“好了,别开玩笑了,咱们聊得挺愉快。夏娃另外再找个时间,把夏娃的照片给你送去。”
“夏娃没开玩笑。今天夏娃约你来就是要你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朱丽明知故问。
“夏娃爱你。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乔说话时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认真。同时她也有些胆怯和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丽也感到了不安,小乔看上去并不像神经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华有个冷餐会,你还记得么?是欢迎香港摄影家代表团的。”
“记得。”朱丽想了一下说。
“夏娃也在那儿。”
朱丽肯定没见过她,不然他会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见夏娃。”
“你吃了隐身药?”朱丽想开个小玩笑,缓冲一下突然紧张的气氛。
“夏娃扛着摄像机。”
朱丽没吱声,他不喜欢扛摄像机的女人,甚至拿照像机的女人。他觉得这些精确的器械破坏女人的韵致。
小乔从背包中拿出两本betkam带子,朱丽低头瞄一眼,是三十分钟的带子。“是什么?”他问。
“你。”小乔说。
“夏娃?”朱丽仿佛受到了敲诈。
“要夏娃大致复述一下这两本带子的内容么?夏娃已经看过几百遍了。”
朱丽倒吸一口气。
“一开始是你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谈话。你们站在一个角落。老头端着盘子,边吃边说,你拿着一杯澄汁,听他说。这时有个特写,你衬衫的质地相当不错,是亚麻加丝的。”
“你的脸,不是夏娃见过最漂亮的,但夏娃信任它,即使它要骗夏娃,夏娃也没法儿不相信它。”
“后来你离开了那个爱唠叨的老头,开始四处溜达。你观察女人。有时先看她们短裙下的小腿,然后再看她们的脸。如果哪个女人腿长得美,但脸不美,你的嘴角就会出现嘲讽的笑。也许你妻子长得很美。”
“你一直用镜头跟着夏娃?”朱丽十分恼火。
“对。”
“对?天呐,这太过分了。”
“为什么?”小乔问得天真无邪。
“为什么!”朱丽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想说的是没有哪个男人的举止能经受住摄像机一小时的推敲。
“你去厕所时,夏娃没拍。”
“是么?多遗憾呐!”
“你的眼睛告诉夏娃很多东西。”
“它应该最先让你知道夏娃的愤怒。”
“它现在是很愤怒。”小乔说着瞥了一眼朱丽,“但那会儿,它有点儿忧伤。”
“忧伤?你搞错了吧。你就是把夏娃粉碎了也找不到丁点儿忧伤!”
“夏娃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积着的热情,从未被人发现过。没人能真正触动你的内心,包括你妻子。”小乔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她看过几百遍录像之后唯一可能有的结论。
朱丽心动了一下,她至少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寻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许夏娃不该对你倾诉这些,可夏娃快憋疯了。如果不把夏娃的感情告诉你,还不如死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小乔说着委屈地哭了。
朱丽终于艰难地把目光从小乔的眼泪移到窗外。那对长椅上的恋人已经离开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朱丽竭力使自己镇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它的指向太不明确。朱丽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小乔,小乔一把抓到手里,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朱丽回忆与小乔的最初相识,他觉得递过去自己的手绢,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这时,他却被小乔孩子气的举动惹出几分怜爱。
“夏娃......”他费劲地说,“夏娃......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一边说一边思考着,“夏娃很感动,但也很意外。”其实,他想说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话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夏娃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朱丽,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朱丽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夏娃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朱丽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朱丽有些生气,“夏娃并不想伤害你,但夏娃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朱丽,眼睛一眨不眨。朱丽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夏娃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夏娃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