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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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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奴隶!”他每天都这么说,还不只说一遍,要说十来遍,说完便从墙上摘下吉他唱起歌来。

    坏掉的奶油……这也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一想起这变质的奶油我就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老式院子里,这是一个气味很难闻、很凄凉的院子。稀奇古怪的人物透过百叶窗上的裂缝偷偷地窥视我……其中有围着披中的老妇人、小矮人、生着一张老鼠脸拉皮条的弯腰询背的犹太人、轻桃的小妞和留胡子的傻瓜。他们瞒珊走进院子来汲水、洗刷污水桶。一天尤金问我肯不肯替他倒污水,我就提着桶到那个角落里去了。地上有一个孔,孔周围乱扔着一些脏纸。那一小口井也被排泄物弄得很脏,在英语里排泄物即是屎尿。我将桶一斜,一摊摊又脏又臭、叫人意料不到的东西便噗噗溅出来。待我回去,汤已盛好了,吃饭时我始终想着我的牙刷——牙刷旧了,毛常嵌入牙缝中。

    坐下吃饭时我总是拣靠窗的座位,我怕坐在桌子另一端,那儿离床太近。那张床叫人心里发怵,一扭过头去我便可以看到灰色床单上的血污,可我尽量不看那边而去看窗外院子里的人刷洗污水桶。

    每逢吃饭总要有音乐助兴。大家都取过奶酪后尤金便跳起来摘下挂在床上方的吉他。曲子总是那一支,他说他能弹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听到的从来没有超过三支。他最喜欢弹的是“迷人的爱情诗”,这支曲子充满苦恼和悲哀的情调。

    下午我们到电影院去,那儿凉快、黑暗。尤金坐在乐池里的钢琴前,我坐在前排的一只长椅上。影院里空无一人,尤金仍唱得十分卖力,似乎欧洲所有的帝王都在听他演唱。花园门打开了,湿树叶的气味飘进来,潇潇雨声同尤金悲凉凄苦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午夜过后,来看热闹的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和难闻的口臭弥漫了大厅,我便回去找一只长椅睡觉了。影院出口处的灯光在烟气中摇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缕微光。

    我每夜在这只人工眼的逼视下闭上自己的眼睛……戴着一只假眼站在院子里,仅有半个世界是清晰可见的。石头是湿的,上面生着青苔,石头缝里有黑色的蛤螟。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处由一扇大门挡着,阶梯很滑,上面尽是蝙蝠屎,很脏。门膨胀了,眼看就要倒下来,门的合页也快脱落了,然而门上却赫然用彩笔写着几个堂皇的字:“切记随手关门。”为什么要关门?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这几个字,它们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嵌着一块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了一番。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高台子上,这个台子比一张巨大的雕木写字台还高。女人脖子上还盘绕着一条蛇。整个房间里摆满了书,稀奇古怪的鱼在彩球状鱼缸里邀游,墙上挂着几幅地图和图表——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图、古代世界地图、克诺索斯和迎太基地图、迪太基被攻占前后的地图。我在房间一角看到一只铁架床、床上放着一具尸体。那女人无精打彩地站起来从床上搬下尸体,心不在焉地把它从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写字台旁,从鱼缸里抓出一条金鱼吞下肚去。接着房间慢慢旋转起来,几块大陆——滑进大海里,只有那女人尚在,不过她的躯体也成为一大块土地。我把头探出窗外,埃菲尔铁塔正在注外喷香槟酒,它完全由数字建成,遮盖在黑色花边之下。阴沟汩汩地急速流淌。到处都是屋顶,铺得很整齐、很叫人讨厌的屋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被人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出来,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呼啸而出。浓雾业已散去,地球上布满了冰冻的油污。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跳动,如同从一具还有热气的尸体上取下的心脏一样颤动。我住的旅馆的窗子在溃烂,散发出化学药品燃烧时的浓郁辛辣的臭气。瞧瞧塞纳河,我看到了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点便窒息而死,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那都是爱情的屠宰常一个男人肚子上挂着一只手风琴靠墙站着,他的双手在手腕处被砍断了,然而手风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两截断肢间扭来扭去。宇宙已经缩小,它只有一个街区长,没有星星,没有树木,没有河流。生活在这儿的人全是死人,他们替别人造梦中坐的椅子。这条街的中心有一个轮子,轮子中央装着一部绞架,早已死去的入狂热地试图登上绞架,可是轮子在飞速旋转……需要有某种东西帮助我恢复常态,昨天晚上我发现了它:帕皮尼。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义者,是小小的虔诚教徒,还是近视眼的书呆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是绝妙的……听听他读过的书吧——只有十八岁!不仅读过荷马、但盯歌德、柏拉图、埃庇克泰德,不仅读过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民不仅读过瓦尔特·惠特曼、埃德加·艾伦·坡、波德莱尔、维荣、卡尔杜齐、曼佐尼、洛卡·德·维加,也不仅读过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尔、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他不仅读过这些人的著述,还读过夹在这些大人物之间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这是他在第十八页写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页他便松口了,吐露了真情。他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些书名。我编过参考书目,我写过评论文章,我也曾低毁、中伤过……我可以演说五分钟或五天,然后我就无话可讲了,干瘪了。”

    接着他又写道,“每个人都想看看我,每个人都想同我谈话。

    人们不断打扰我,也互相打扰,打听我正在做什么。我怎么样?

    全好了吗?还在乡间散步吗?在工作?书写完了?不久就开始写另一本?()

    “一个瘦猴似的德国人想叫我翻译他的书,一个凶狠的俄国姑娘要我写一本自传,一位美国太太想知道有关我的最新情况,还有一位美国绅士要派他的马车来接我去吃饭,你知道,也就是无拘无束地谈谈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学、老室友要我把我写的都念给他听,写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识的画家朋友希望我摆好姿势让他画,按小时付钱。又有一位记者想要我现在的住址。又有一个相识,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想了解我灵魂的状况。另一位更实际些,他想了解我的存款状况。我的俱乐部主席问我肯不肯为孩子们做一次讲演。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听听我对耶稣基督的看法,还有——我认为那种新式绘画法怎样?……“老天爷?我变成什么了?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偷走我的时间,窥探我的心灵,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给你们做伴、做知己、做问讯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难道我是一个靠逗人开心领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们的蠢鼻子底下演一出聪明机智的闹剧?难道我是你们花钱买来雇来的奴仆,要在你们这些无所事事的懒汉面前爬行,将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献给你们?难道我是妓院里的婊子,一听到头一个来嫖妓的、穿着考究的男人来了便纷纷赶忙撩起裙子,脱下衬衣?

    “我是一个矢志要做一番英雄业绩、使这个世界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的男子汉。假如在软弱的、松懈的、不得已的一刹那间我发脾气了———些在言语表达中冷却下来的狂怒情感———个捆在幻想之中、充满激情的梦——好吧,听不听得进去都由你们……只是别打扰我!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我需要独自仔细想想我的耻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阳光和街上的铺路石——不过不要人陪伴,不要同人交谈,只是独自一人呆着,由自己心中的乐曲陪伴,你们要我的什么?每当我有话要说,我便把它印出来。每当我要给予什么,我便把它拿出来。

    你们无休止的好奇心令我恶心!你们的奉承话使我感到耻辱!你们的茶快把我毒死了!我谁的也不欠,我只对上帝负责——只要他存在!”

    据我看帕皮尼谈到独处的需要时忽略了一个细微之处。假如你穷困潦倒,独自一个人呆着并非难事。对了,一位艺术家需要的正是孤独。

    我称自己为艺术家,但愿自己是一位艺术家吧。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会儿,这一觉在我的脊椎之间垫进了天鹅绒,产生了足够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沛,却无处可以消耗。

    我决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去看电影。可是我看不成电影——还差几个苏。那么还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报,再看看价目表。进这些下流场所真是够便宜的,可我还差几个苏。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可以回去卖掉一个空酒瓶。

    待来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电影的事,这条街是我最喜欢的街道之一,也是市政当局有幸忘记铺垫的一条街。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从街道这一侧堆到另一侧,延伸了一个街区,呈细长的一条。标致旅馆就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座小教堂,活像是专为共和国总统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尔见到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错,巴黎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教堂。

    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大桥附近有一大块被风吹净的空地,干枯的树木机械地仁立在铁门内,残废军人院的阴暗气氛由屋里逸出,弥漫到广场四周黑暗的街道上。这是充满诗意的陈尸所,他们现在将这位伟大的武士、欧洲最后一位伟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担心他在坟墓中翻身,门都已闩好,棺材盖已关严。睡吧,拿破仑!他们需要的并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尸体呀!

    塞纳河仍在泛滥,浑浊的河面被灯光分割成一条条的。我不明白看到这条黑色的湍急水流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坚定了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经过这儿到美国捷运公司去的路上发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计到不会有我的邮件,没有支票,也没有电报,什么都没有。一辆从拉斐特艺术馆来的马车辘辘驶过大桥,雨已停了,太阳透过肥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我回忆起那个车夫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这是多么纯真、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啊,春天快来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他正居住在天堂里。还不止这个——他是以一种亲切的目光细看这番景致的,这是他的巴黎。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钱,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市民,他同样会对巴黎产生这种感情。巴黎充斥着穷人——照我看,他们尽是一伙有史以来最傲慢、最肮脏的乞丐,然而他们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正是这种派头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了。

    想到纽约,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纽约即使一个有钱人也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建筑物高耸入云,人们的活动都带一点狂乱的意味,动作的频率越快,精神也越颓丧。这是一场持续的骚动,不过它本来也可以在试管内酝酿成的。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引导人们发泄精力的方向。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乱无章的。

    一想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颂过的曼哈顿,我心中便产生一种盲目的狂怒心情。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有的是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闲的人。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楼、饮食、海报、工作、罪行、爱情……整个城市建筑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坑上,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还有第四十二大街,人们称它为世界之巅。那么世界之渊又在哪里?你可以伸出双手走路,抬头仰望这些美丽的白色监狱时都快要把脖子扭断了。他们像发了疯的鹅一样往前走,探照灯将星星点点的狂喜洒在他们空虚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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