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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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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宁歌最后一天活着的时候,她在晴朗的冬日清晨对宁歌轻轻说一声:“你是我多好的女儿。”会有多少温馨。那这个母亲也许不会有这么重的负疚。

    她却不说。她激昂起来,纷乱的长发抖动着,她说的确我从来不说宁歌好,当面从来都说反话,我是激将法,逼她更努力一点。从老辈子就传下来说棒下出孝子,大人物都是打出来的。她一直以为宁歌应该明白妈妈的苦心,应该感谢,但最终却相反。对母亲来说,宁歌走得悄无声息,对妈妈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却写了一生中最长的一篇日记,她说她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了一件只由自己决定就行的大事,她平静而愉快。这种永远的对内心世界的沉默,也许不仅由于代与代之间年龄的沟。

    母亲的嗓子突然哑了,咝咝地响,说不出话。她用焦灼不安的眼光爱抚宁歌,她的眼光像手一样在照片上摸,可她一定只摸到冰凉的玻璃。

    她只是问:“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在窄小巷子的路灯下,记者为她感到十分绝望,摇着头:“我实在不知道。你一定也不愿意我说骗人的话。”她点点头,泪水从烂了的红眼角汹涌而下。

    她站在那儿,比夜还黑,比厉鬼还不祥。她把一生对女儿的爱都浪费光了。世上只有妈妈对女儿才有的温存的爱,怎么也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冷酷那么社会化。如果妈妈爱女儿爱得像一道温暖的清水,为什么不这样温柔地说呢?如果不说,孩子怎么能感到爱是温柔的呢?如果感觉不到这温水般的感情,孩子怎么能不寂寞忧伤呢?如果在别人身上感到了这一切,孩子怎么会不敞开自己的心怀欢迎它呢?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二十七岁的记者垂下头来,她看见婚戒在手指上闪着亲切的光。人生的下一个角色对于她,是由女儿变为母亲。记者在手指上转动着婚戒想:要是我有了孩子,一定要她第一知道,她的妈妈爱她视她为快乐和生命,她的微笑是我的食物和阳光。我要做全新的中国妈妈。

    1985.6.25.

    妈妈吃完晚饭连碗都没收就出去了,大概又要深夜不归。我走出门,独自游荡街头。

    晚风扑来,里面有白天的太阳气味。突然,我觉得心里有扇小门砰地开了,涌出来一个特别熟悉的旋律: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音乐课学会这支忧愁的歌以后,就特别喜欢它,有时候那小门怎么也关不上,就一遍一遍地唱,不想停。

    童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说不出童年有多少快乐,但童年时候单纯安宁,回想起来十分美丽。现在我总被无名的孤独缠绕,又不想和人说。不知道是哪儿不合适。

    还有,班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变得好看了,特别是庄庆,今年穿衬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脖子长长的很美,手很白很细,指甲是粉红粉红的,像书里写的那种大姑娘的手。可我的手越长越大,大得不可收拾,脚也是,胳膊和腿却细得不相称,照照镜子,心里真绝望。

    上次去图书馆看书,陆海明难得那样激情地讲《读者文摘》里那些激动人心的神秘的事,他说我这是一种长身体的表现,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红起来,越来越红,血液在脸上似乎翻江倒海。只有这一次,他很有趣很聪明,那许多想法像天马横空般奇丽,一扫教室里的陈腐之气,连在一块的眉毛也变好看了。如果真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我倒巴望它快点长好吧,别再给我丢人显眼的了!可有的时候心突然没来由地狂跳上一阵,有的时候头昏得厉害,这是怎么啦?生病啦?不懂。反正我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有点害怕,有点嫌烦。特别是那天洗脚的时候,庄庆突然说:“啊呀,宁歌你的脚怎么这么薄这么大啊?”我举起来一看,真的。夏莉莉和丁丁使劲地笑,说我的脚很像鸭子的脚。我心里真气。发育起来,到底要把我的身体长成什么样子啦?

    前面就是太阳公园。已经落栅。小时候这公园不要钱,我常来玩。英文老师总看不起我,我心里气,就逃她的课。那天好太阳,我到这儿来荡了整整一下午秋千,白色的秋千,前面有一排夹竹桃树,开满了红的花,白的花,好看极了,就是味不好闻。秋千环在头顶上咯啦啦咯啦啦地响个不停,像唱歌一样。我往里面望,在绿树丛里,真的看到隐隐约约有摇晃着的白色的东西,久违了,秋千!我心略略地跳,跳得有点发抖。我摇摇栅栏,锁住了,一股铁锈味。我真想爬进去!

    四周静悄悄,只有橙黄的路灯无声地洒下许多谅解的光亮,像个和气的大眼睛。我心里一热,抓住栅栏往上爬,小时候上树的本领竟不翼而飞了,身体像木头一般重'奇+'书'+网',手和脚吊上去了,屁股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栅栏响个不停,有打雷那么响!我心里很气愤,退化了退化了!

    远远听见有人声,我连忙跳下来,跳得脚好疼!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慢慢往前走。秋千仍旧挂在粗粗的绳上,在风里晃荡,晃荡,晃荡。小时候我好荡高,人像飞起来一样,绿的树白的花在四周像万花筒,那真美。

    心里那旋律又来了,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很惆怅。我不知不觉失去了许多,得到的和面临着的却让人琢磨不透。

    人在拐角消失了。又去爬,小时候男孩都羡慕我爬树的功夫!这次爬上去了,跳到洒满明亮月光的水泥地上,绿树森森的气味立刻环绕了我,白色的影子突然近了许多,天助我也!

    我向秋千跑去,满心喜欢。那树,那花立刻就会像万花筒一样了。我好像在过完寒冷一冬初次脱下棉衣,脱胎换骨样的轻松。秋千在月光下白得那么耀眼,那么美丽。连夹竹桃的气味都变了。突然,我突然看到粗粗的秋千绳上别着纸条:油漆未干。我的天!

    猛然有一道手电筒光直射过来,“干什么的?’我看见一个红袖套,“干什么的?”一张核桃般满是皱纹的老脸。

    “看秋千。”我说。

    “秋千有什么好看!”

    不知道有什么不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拉着我到栅栏那儿,手重极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手,他回过头来瞪着我,放开手:“对啦,小姑娘,油漆未干,碰不得。”看到门没弄坏,他奇怪极了,拿手电筒上上下下在我身上照:“这么大姑娘,爬墙啊?新鲜事!”我真恨!

    马路那边又听见有人说话,会不会是熟人、邻居。舅妈?我十四岁了,一米六几的个头去爬墙进夜公园,他们怎么说?不庄重?复杂?联系出生,会说什么难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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