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2/2)
丁丁决定问漆黑的纸。她原本轻轻地,极有礼貌地敲门,门死了一样,她再加上力气。里面有人嗡着声音说句什么,丁丁便停下来,这时,走廊外面有只小鸟吱地叫了一声,飞过去。
门哗地开了,想不到房间里比走廊并不明亮,她怔了怔,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然而大头的家伙,身上发出沉睡的热气。他的身后没有别人,所有的蚊帐全像庙里的神帐一般下垂着。那人叫起来:“哎哟,老同学!”
这头发长而竖立的,就是王学明。
丁丁说:“你想到我会来吗?”
里面的蚊帐动起来,有声音说:“不是辅导员。”
王学明慌忙闪到门后,说:“你外面等一会儿啊,九三学社还没起床。”说着他就掩上门。丁丁暗暗笑了一下,那种手脚失调的样子,才像中学时代的王学明。
在走廊门边,她看到一张寻物启事,找他丢在食堂里的碗,拿一手挺好看的毛笔字写:请告诉我,我亲爱的碗在什么地方?下面,有一行圆珠笔,也是经过训练的那种好学生的字:在那遥远的地方。再下面,是行钢笔字:有位好姑娘。丁丁认出来,那是王学明的字。倒反变得佻挞。
王学明出来了。裤子绷在腿上,好细。王学明站了一会儿,引着丁丁往外走。丁丁这才说:“我放假了,想到你写来了地址,就来看看你,再参拜大学。”
王学明回过头来,嘿地一声短笑:“哎哟,老同学。”
走到门洞外面,丁丁再呼出口长气。王学明~味地看着她,拿那种知根知底不宣扬的痛惜模样看她。她发现王学明居然长了挺黑的胡子,嵩草似的一丛。王学明缓缓地说:“其实,我一直盼望你来。”
丁丁心里咯噔一声,笑嘻嘻地打量自己的鞋。
王学明引着丁丁往前走,接着前头的话缓缓说:“希望你来看看大学,龙中的圣地。这次你又考第一了吧?”王学明很白很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笑纹,丁丁不由得沉下脸去:“是啊,那个破第一,和你跳级比起来,太寒酸了。”
王学明摆摆手:“算了,你全弄错了,我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的意思,你不知道,大学真给了我当头一律。”他说着左右看看,说,“我还有点钱,咱们去归宿吧。”
丁丁跟着王学明一拐又一拐走进暖烘烘的地下室,又推开贴了张皱皱的黑纸的门,才知道归宿是家学生咖啡屋的名字。里面亮着黄灯,黄灯分挂着些抽象派的画,看来都是些忧伤的东西,代替酒吧的那一溜矮柜后面,有个女孩深深地看着王学明,王学明“Hi”了声,拿拇指指指丁丁:“我的老同学。”那女孩也“Hi”了声,她身后是排书柜代替的酒柜,里面放了些甜酒。丁丁不去看她,但心里有些黯然。
咖啡屋里人很少,王学明领她到屋角坐下,一坐下,便能听到鼓风机呼啦呼啦的声音了。王学明摸出烟放在桌上,看了眼丁丁,就点上火,吸着了烟,就去酒吧那儿要吃的,面包,红肠,咖啡,蛋糕,是那种奶油干干的长方块。屋里放着一支英文歌,丁丁本能地直起背来,那人拿英文唱:如果你感到忧伤和寂寞,你就到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主,你就跪在那木头的长椅上倾诉,那乡间白色的小教堂。
王学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说:“我多吃点,你也吃,我还没吃早饭。”
丁丁笑笑,注意坐直了脊背,她还是第一次坐咖啡屋。王学明吃了一阵,停下来问:“这儿好吧?”他的额头上除了青春美丽痘,又多了一道格。
丁丁点头。她说:“王学明,你变了好多。”她不觉用了那种亲切的感伤的口气,“变得很怪,像叫人偷了钱包。”
王学明小口啜着咖啡,他那杯没奶,像黑的一样。他眯着眼笑了下,又缓缓地说:“就是,丁丁,其实你是个好聪明的女孩,有悟性,我们是被人偷了青春本色的,变成了角色,就是老早宁歌说的,我们是被分数驱赶的羔羊。”说着,王学明急躁的样子又拿出来了,手在桌上划着,把沉思的哲学家模样推远了,“我告诉你,丁丁,高二拼了一记跳大学,你不是突然不愿和我好了吗?我送来以后一直在想,要么你是嫉妒,可好男好女不用类比的嘛,要么你就太伟大了,你早早地就看到越卖力越异化,越惨,不像人。”
丁丁只看王学明放在桌上的手,她又发现那手黄得有些古怪,像是有烟熏着似的。大家都不说话了,听见有人呢呢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是一个瘦矮的男孩,和一个脸仍旧胖得有点中学生傻气的女孩,他们有时互相吻吻。丁丁转过脸来再看王学明,王学明还在用感慨万分的眼睛膛视着她,她说:“你不要吓人噢。”
“我们都是角色!你懂吗?角色。十二年,就为考上大学这一天活着,担心、熬油。你不知道多么可悲。”王学明说,他现在说话总有些夸张,“数学系是世界上最没落的系了,进来以后我才知道,数学系的毕业生没人要。真没人要,到局工大教书去。嗨。”王学明又很短地笑了声,“真的没人要。你想过没有?进了大学,你就变得一无所有了,没有理想,因为它实现了。也没有前途,因为你发现社会老早这样要求你,现在突然又那样要求你了,你那宝贝性命一样的理想,本来是空屁一样,他妈的!”
丁丁一味地垂着头,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看王学明怎样的在一杯早不冒热气的咖啡杯上挥舞的胳膊,然后她说:“你看上去像老早电影里演说的列宁一样,怪吓人的。”王学明看到她眼里有种恶狠狠的要咬人的神气。
王学明越过丁丁穿着红衣的肩膀,看着酒吧里的女孩。那女孩两手搁在矮柜上,撑住刚刚从中学生的圆胖里瘦削下来的下巴,脸上有种孤寂的表情。王学明几乎是温柔地看着那女孩,一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是远离了龙中,带着从龙中身上剥离下来的种种创口,他和她,真是彼此透过外在的许多不平衡深深体恤了似的,王学明知道女孩已经感到了他的眼光,但她没有动弹。
突然,身边的丁丁问:“你现在很幸福?”丁丁正拿种尖锐的眼光打量他的脸。
王学明摇摇头:“我觉得我很自由。”
那女孩绕过矮柜走过来,把王学明的空杯收开,用种低低的厚厚的声音问丁丁:“你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