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2/2)
接着他们抬着自己做的花圈出校门去。走出校门他们才发现老师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路上他们看到有两个装着花圈的卡车过去了,有队伍过去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走。
市政府门口集满了花圈和队伍。班长举着学校的红旗走在最前头。大人们纷纷让出路来,曾惠和几个一路没轮上抬花圈的女生突然从队伍里跑出来,紧跟着全班女生都从后面一拥而上,冲散了男生准备保护她们的队形。她们从男生手里接过花圈,曾惠感到有利扎进她的手掌,而她竟在这刺痛里感到了愉快。男生们手拉手围着她们走。老师跟在后面,泪流满面地向让路的悼念队伍致谢。……曾惠抚摸了一下粗糙的剪刀柄,全身沐浴在那金色的尘埃里。
突然,她看见潘莉莉的脸,她眉毛修长,还听见她说:“你倒会找地方躲啊!”她以为是幻觉。曾惠环视着到处都是怀旧到处都散发着过去气味的小储藏室,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
窗外空地上已经零零星星竖起了几棵树苗,徐亮扯直嗓子在埋怨:“人都到哪里去了?到评奖学金的时候来了,劳动的时候都溜了,人也活得太精明了!”方欣欣和庄庆都埋头挖着地。
曾惠猛地醒悟过来,刚才潘莉莉说的是自己,自己不正藏在这充满金色尘埃的小屋里吗?她连忙拿了把锨,跑出门去。
徐亮看见她,哼了一声,说:“到底叫出来一个,你们倒聪明来!干脏活的时候统统溜了。”
曾惠找了块地挖土,一边说:“我真不是躲,我要躲就躲到底了。”
通往图书馆红楼的小路上有人影小跑着闪过,眼尖的徐亮大吼一声:“潘莉莉!潘莉莉!回来种树,潘莉莉!!”
庄庆突然直起身来向徐亮喝道:“你怎么也像个女人似的?干自己的就是,她们爱怎么就怎么!”庄庆突然顿住,扭头狠命挖土,全然忘记了刚才学会的正确姿势。曾惠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动了。那是种共鸣。曾惠挖着土,土一层层地从地上剥去,坑深了,土越来越潮湿,那是星期六晚上的雨水还没有散尽,有红色小虫急急爬出。曾惠努力分析着庄庆和自己秘密地息息相通的感觉是怎么来的,现在,从小屋里出来,这感觉越发强烈起来。前方有一团亮光,好像一直骚扰着她的答案就在前头。和庄庆接触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曾惠眼前闪来闪去,可她就是抓不住心里已经感觉到的东西,她只是感到这是她理解在庆以及金剑党的核心,这就是为什么她看出了破绽却阻止了她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那个东西,这东西伸手来抹开本来已经沉睡了的少女时代的眼睛。
这时,曾惠正在听着自己向那团亮光飞奔而去的脚步声,虽然有什么轻轻挤了她一下,是庄庆提着喷水壶去提水,那些女生种好树纷纷散去,可树苗不浇透水,等于不种。曾惠扔下铁锨追去,和庄庆一块提那个笨重的喷水壶。她们沉默地走到水龙头那儿,水流在空壶里闷闷地响起来,打得壶底冬冬地响。曾惠心里挤满了和庄庆此时此刻的同情和共鸣,突然她觉得自己补到了那东西,她看着庄庆削得短短的头发看到她漂亮的粉红运动服和富豪鞋,想:一代一代那么不一样,只有十七岁在心头鼓起又落下,落下再鼓起的追求不变,十七岁向在激情勃发的生活,这向往是永远的。这青春的激情在和生活腐蚀过的心情拉锯。而打群架的金剑党,是这激情的一件不合身的外衣吗?
曾惠感动而痛惜又有些怀疑地看着庄庆,庄庆却错误地理解了她的眼光,她以为是好不容易找到了知心朋友的感慨。远远往空地上看,树倒是都种起来了,但最后只剩下了金剑党人,还有这个凭直觉也会合拍的曾惠。在庆愉快而安慰地看了曾惠一眼,心里暗暗说,感谢上帝,来了一个新同志。
她们合力抬着水壶向空地走去,水在壶口啪啪响着,散发着清凉湿润的气味。在春田阳光里嗅着这气味,曾惠和庄庆都感到接下去必须发生点什么了。
夜自修通常都是做作业和读书。这天的夜自修曾惠刚坐定拿出书来,庄庆的手肘就向她亲热地伸来,撞撞曾惠的胳膊。那次夜自修她们一直在聊天,庄庆说她最喜欢太阳,最盼望马科斯和阿基诺打起来,将来最可能爱上的人,是敢说敢做剪小平头的男子汉。她爆发出的热情使曾惠尴尬。她总觉得自己是走进别人家密室的小偷,要被乱棒打死。她只是诺诺地应着,听到庄庆说到金剑,她心头一跳,赶紧转开眼睛,而庄庆却以为曾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特别再细细地解释,从前在一本画报上看到介绍,好像还是庆祝反法西斯胜利四十周年的时候。据说在波兰,犹太少年中有一个反法西斯的党,叫金剑,他们写反法西斯的传单到处散发,四处活动参加救亡组织,他们的标志,就是一把朝天竖立的金剑。金剑象征着正义,斗争和英雄主义。最后,金剑党被破获,全被杀死在集中营里了。画报上还有他们被害遗址的照片,是一段矮墙,墙上爬满紫色的小花朵。金剑是一种高尚奉献而且勇猛不屈的标志。庄庆用狡黠又充满希望的眼神打量着曾惠,她想唤起曾惠心里的正义感和好奇心,启发曾惠崇尚积极向上的激情。在她看来,她应该发展曾惠,而本来悟性很强的曾惠对她的启发总不开窍。
其实曾惠与庄庆最初认同的亲切过去以后,立刻被庄庆的热情推进慌乱之中。曾惠发现教导主任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们班附近,她的眼神一次比一次焦躁,曾惠只是拿准希望能为庄庆开脱。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出卖庄庆又完成这入学考试似的任务。庄庆的热情使曾惠预感到了金剑党正在伸出双手欢迎她,她却对庄庆的信任十分恐惧。从心底里来说,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参加进去。她埋下眼睛,只管装聋作哑,心里又紧张又为难,又感动又慌张,一直把成年以后还能重新唤醒自己的少女时代视为奇迹的曾惠,现在开始受它的煎熬了。
曾惠的装聋作哑却大大刺激了庄庆也刺激了教导主任,她们都觉得曾惠对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只是没明白她们的意思,于是拼命明显地暗示。而这样的暗示越发使曾惠为难,她开始在可以说话的时候尽量多地找出奇奇怪怪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