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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伤雁南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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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凭在黄山火车站坐上了下午开往中州市的火车,到了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家里没人,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物品,地板很脏,有很多踩过的脚印。电视机还处于待机状态,有一块布斜斜地盖在上面,宛如姑娘的一种半遮半掩的发式。厨房外面的餐桌上放着存有剩饭的碗碟,碗碟的旁边散乱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蛋壳。总之,屋内的一切都像是主人生活中的一个片断,而这种生活的片断就象是一部拙劣的电视剧演到中间却突然定了格。

    任凭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就像一个懒婆娘随便梳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就坐出租车赶到骨科医院。粟粟的病房在三楼靠里面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任凭轻轻推门进去,只见房间内共有三张床,粟粟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双脚都露在外面,左臂带着夹板,夹板外缠着绷带,稚气的脸上不见了平时的白净,左边稍有点肿,好像是抹了紫色的药水,透过药水依稀可见一块像核桃一样大小的擦伤。她的眼角有淡淡的泪痕,像是刚哭过不久。乔静和衣躺在中间的一张床上,身上搭了一片小褥子。一条腿在床上,一条腿还在床边垂着,脚上的高跟鞋挂在脚尖上。左手枕在头下,右臂弯曲着横在脸上。另一张床上躺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是右臂骨折,肩膀处缠着绷带。任凭走过去帮粟粟掖了一下被子,粟粟的身子欠了欠,嘴里咕哝着什么,但没有醒。任凭又轻轻地转过身,把乔静的鞋子摘下来,把她的腿轻轻抬起放到床上。乔静搭在脸上的右臂挪开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却醒了。

    “你可回来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乔静揉着眼睛说。

    “怎么这么巧呢?偏偏我不在家的时候出事。乔跃的病怎么样了?”任凭慢慢地说。

    “谢谢你还关心他,真是难得。他已经好了,这两天再复查一次就可以出院了。真是倒霉,事儿一个接着一个,算是没有安定日子过了。”乔静下了床,穿上黑色高跟鞋,准备出去小解。

    “既然事儿出来了,就不要埋怨了。谁能愿意有事呢?赶上了谁也没办法。”任凭安慰她说。

    乔静从卫生间回来后说:“你回家吧,在这人多了没法睡。”

    任凭说:“还是你回家吧,回家洗洗,也收拾收拾自己。两天没回家了吧?”

    乔静说:“哪顾得上回家呢?我去买个饭粟粟都急得不得了。”

    任凭说:“这样吧,我打车送你回家,然后再返回来。反正粟粟这会儿睡着了,离开一会儿没事。”

    于是他们匆匆下楼,坐上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深夜街上车辆行人稀少,十几分钟就返回骨科医院了。任凭像夜游神一样穿行在黑暗中,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他很奇怪,自己和妻子乔静两三天没见,相见还是像平时一样,就像同事相见一样,没有一点亲近的举动。在病房里两人一问一答,显得很程式化,像是演员在背着台词。他常常看到外国电影里中年夫妻亲热的镜头,拥抱、亲吻是家常便饭,而中国的中年夫妻很多都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激情。也许是中国人的含蓄所致?也许因为中国人的婚姻质量本来就不高的缘故吧。任凭想,如果没有孩子作为纽带在两人中间,婚姻还会不会维持下去?真是天知道。那位国学底子深厚的张中行老人把中国人的婚姻分为四种类型,即可意、可过、可忍、可恶,自己的婚姻属于那个类型呢?

    任凭回到医院后,侧卧在病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尽管医院里的条件很差,甚至连被子也没有,它仍然安稳地睡了,也许是因为太疲劳的缘故吧。

    一连三天,任凭都在骨科医院守着女儿,给她买好吃的和玩具,没事的时候就给她讲故事。童心是天真烂漫的,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就什么也不想了,所以她依然过得很快活。对于他们来说,尽管生活也有些苦涩,但那是瞬间的事,就像平坦的大道上的一个石子儿而已。大部分时间生活都像是含在嘴里的蜜饴,时时流淌出醉人的香甜。

    不知是谁透露了粟粟受伤的消息,也不知那些单位主管基建的负责人是怎样的就互相串通了一气,任凭从黄山回来后的几天内就有二十多家单位的有关人员来医院看望粟粟。现在真是信息社会了,连那些明星们卫生间的活动、甚至床上翻云覆雨的动作都能曝光,何况是个小小的公务员的生活?那些来看望的人大部分是平时跑基建手续的人员,很多任凭看起来很眼熟,就是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他们好像很有经验,一进病房就赶紧自我介绍,就像是突然闯进的一个厚脸皮的推销员。他们拿来了大兜小兜的东西,有儿童食品,有儿童玩具,水果,饮料等等,有的干脆就放下四五百元钱,说是孩子想吃什么就看着买吧,自己也不知道孩子喜欢什么。任凭心里明白,这些人不是来看自己的女儿的,是来看自己的,女儿与他们素不相识。不,也不是看自己的,是看自己的权力的,如果自己是平民一个,谁还理你呢?

    徐风也来了,他手里也拎了一包儿童食品。任凭有点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很有钱吗?你咋拿来的还咋拿走!徐风说这是礼节,也是心意。他开着车跑前跑后,没事的时候就在病房守着,好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任凭实在不好意思,就说如果他有事就先回家,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假期,陪着家里人转转。徐风不好意思走,他可能想着自己刚来就走,跟那些来看望的人一样,那就显得太外气了,他是任凭的秘书,必须守候。这时候东方建筑公司公关部的郎部长来了,他没有带很多东西,手里捧了一个漂亮的大花篮,一进房间就找地方放花篮,终于在窗台上找到了一个空位,慢慢地将那一簇香艳迷离的花放上去,自己又远远地看了看,然后满意地说:“还可以,还可以。”粟粟也高兴地说:“真好看。”本来房间里也有四五个花篮,但大部分都是小的,唯有这个花篮最大,花也最多。

    老郎问候了几句粟粟的病情后就告辞了。任凭送他到门外,他一边用一只手推着任凭,一边说:“止步,止步。任处长。”任凭只觉得他的那只手塞到了自己的衣服兜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只手已经飞快地抽出去,并且人也飞快地走到楼梯口了。任凭又礼貌性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向回走,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只觉得有一个信封样的东西呼啦啦地响着,任凭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徐风在场,老郎不好意思在屋里行事。老郎真不愧是搞公关的,什么事处理得都很得体。

    公安局的郭处长是在晚上来的,他给粟粟带来了一箱纯牛奶。他坐在病房的床上对任凭说:“你的驾驶执照已经办好了,费了不小的劲,现在公安局对这样的证要求严格了。”说着从包中掏出一个棕色的皮夹子来,递给任凭。人凭接过来,见上写《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执照》,翻开皮夹,里面有两张印有自己照片的驾驶证正本和副本,上面的花纹很好看。任凭看着自己的驾照,内心一阵激动,恨不能马上就驾车飞奔。他望着执照仔细地研究着,就像是研究一件古董。还是徐风和老郭搭讪着才解除了氛围的凝滞。任凭说:“老郭,你么感谢你呢?”老郭说:“感谢什么,这是我们权力范围内的事情,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他看了看粟粟的伤情,问了粟粟受伤的情况,任凭一一都给他讲了。并将司机逃逸的情节说一遍,老郭听后拍着大腿说:“妈的,竟有这种事!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孩子都撞成这样了,还要逃跑,不负责任!查!我给你找人查!”任凭说:“我看这事算了吧,没有线索,不太好查。”老郭说:“什么叫算了?孩子也太冤枉了!这事你甭管,你就给我说说基本情况就行了。”任凭给他说了事故的时间、地点,问粟粟,她只说撞她的人是个男的,骑的是摩托,别的一概说不清。老郭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任凭和粟粟说的一些情况记在上面,然后把本本装在包里说:“你就等消息吧,我想应该有个结果。”老郭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任凭送他到楼梯口,并叮嘱他说:“这事你也别太为难自己了,找不着肇事者就算了,就算吃个哑巴亏。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老郭说:“你上几次对我们单位都很关照,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啥都不说了,尽在不言中!”说着,就下了楼梯,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

    五月七号那天,粟粟和乔跃都出院了。一段时间以来,曾经有两人同时住院,把个任凭和乔静弄得心力交瘁。现在都他们都回到了家里,虽说还需要在家里调养,毕竟脱离了医院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乔静和任凭的心情比在医院时好多了。家里添了乔跃和粟粟的姥姥两个人,顿时热闹起来。这天晚上乔静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家围着餐桌热热呵呵地吃着。乔静突然提起乔跃的工作,忧心忡忡地说:“这乔跃下一步怎么办呢?原来的那个公司肯定不会再要他了,即使要也不行,这一场大病把身体搞垮了。”说着手里吃了一半的馍,慢慢放回了馍筐里。这话分明是说给任凭听的。任凭的岳母说:“那还得任凭多操心。”乔跃也说:“姐夫随便问问,看哪儿有啥活没有,如果不行,我就回家。”很明显,这娘仨都在传达一个信息:让任凭给乔跃找工作。乔跃初中毕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说实在的这种人在城市里只能当个苦力,但是现在乔跃的身体状况肯定不适合再干体力活了。而想找个白领的岗位还真难。如今下岗职工成群结队,为让他们就业政府想了很多办法,也出台了很多鼓励政策。而向乔跃这样的打工者,只能去干那些又脏又累而且工资又低的活儿,到哪去找又体面又轻松的活呢?

    八号一上班任凭就在思索着这件事。别看那么多单位围着自己转,真正能够交心的人没有几个。任凭想到这里觉得很悲哀,他在县里的时候,人们特别是同事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大家在一起无话不谈。到了调研局时大家的关系也可以。可是到这里后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自己也不知道。东方建筑公司的郎部长又来了,是办一个下面的分公司的施工手续。这次的手续很齐全,任凭当时就批了。走的时候,郎部长习惯地问任凭:“有什么事儿没有?有事说啊!”任凭突然想起乔跃的事,就说:“有个小事儿………”

    “说!”郎部长爽快地说。

    “我内弟想找个活干,他原来就在建筑公司干……”

    “那就让他来咱们公司呗!”任凭还没有说完,老郎就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任凭不好意思地说。

    “瞧你说到哪去了!不要外气。你给我们公司那么大的支持,这点区区小事算什么!从一定程度上说,公司就是大家的公司,所以大家有了困难找公司帮忙是应该的。这样吧,明天就让他上班吧,这事我就当家了,至于到那里干什么,等我向经理请示了以后再说,任处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老郎客气地说。

    “行行。谢谢。”任凭觉得最近这个公司对自己的“贡献”已经不小了,现在又找人家的麻烦,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就这样,任凭愁了两天的事解决了。老郎走后,任凭觉得好轻松,心中充满了一种成就感,好像自己的价值得到了实现,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踱起步来。这时成雁过来了。任凭吃惊地发现,十几天没见,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睛浮肿着,头发也不像原来那样梳得整齐,神情淡漠,无精打采,就像一只得病的母鸡。没等任凭说话,成雁先说:“任处长,我是向你辞行的……”

    任凭惊讶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要走了。我不想在这干了。”成雁低声地说。

    “为什么?这儿工作不好吗?”任凭不解地问。

    “不是,是这里的庙太大了,要求太高了,咱干不了。”成雁说,口气里带着揶揄。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对你照顾不周吗?要是那样的话你尽管提出来。” 任凭说。

    “别胡乱猜了。你对我挺好的,你是一个好人,好人会长寿的。”成雁不着边际地说着。这时有人进来办事,她适时地告辞了。

    任凭一上午就感到纳闷。本来干得好好的,怎么和裴局长出了一趟差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女人就是善变。下班的时候,有几个单位的办事人员蹭着不走,想请他出去吃饭,他一一拒绝了。一段时间以来,吃饭对他来说已经成了负担,在外面大鱼大肉地吃上一桌,实在不如在家里喝一碗面条舒服。况且出去吃饭就要喝酒,劝酒劝得让人烦腻。那些人还不死心,软磨硬泡地不走。最后他不得不下逐客令,借口中午有急事要办,才得以脱身。他和徐风下了楼,正准备上车,他的传呼突然响了,一看上面打的竟是:成雁女士请你回电话,有急事。

    任凭自从到城建局配了手机以后,传呼就很少用了,人们喜欢直截了当,有什么事打手机方便快捷。今天成雁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传呼,况且有急事,他敏感地感觉到成雁要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就借口说手机没电了,走向几十米外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掏出一张在兜里揣了几个月的电话卡,插了进去。这张卡还是在调研局时买的。

    “我……我想请你吃饭……”成雁结巴着说。

    “你?还是我请你吧。”任凭随口答道。

    “我请……我觉得……”成雁说话时有点激动,半天也没表达出来什么。

    “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见了面再说吧。”任凭直截了当地说。说心里话,他很乐意接受她的邀请,上次在酒吧他们谈得很投机,自己朦朦胧胧地对她有那个意思,过后他也经常想起她。这个女人不像一般女人那么浅薄,有点秀外惠中的味道。

    “那好吧,我在樱花饭店的门口等你。”成雁说完挂了电话。

    任凭又让徐风先走了,自己打了辆出租车。现在自己已经有执照了,得抓紧时间学车,不然自己单独行动多不方便。

    他的单位离樱花饭店不远,几分钟就到了。他远远地看到成雁在那家饭店门口站着,风吹动着她的长裙,两条腿在长裙下显出美丽的轮廓。她右手中捧着一株鸡冠花,花盆是那种胶皮做的简易玩意儿。任凭突然觉得她好像是一幅画,可惜自己不会画速写,如果现在将她画下来,肯定是一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少女的形象。

    任凭在离饭店门口四五十米的地方下了车,在吵吵嚷嚷的人行道上走。天空中飘着雨丝,落到他的脸上凉凉的。这里好像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人们都快要被干燥折磨得受不了了,有几个少年在雨中追逐着,像是非洲一个古老民族举行的狂欢仪式。成雁继续在饭店门口站着向马路上张望,好像没有发现任凭从人行道包抄过来。等他突然出现她面前的时候,她吃了一惊,用没有端花的右手向任任凭指了指,右肩上跨着的女式小包向肘弯处滑落下来,任凭赶忙上去帮她扶了一下包。

    他们俩向饭店的纵深走过去,原来她已经定下了一个小小的包间,菜也点好了。这个包间的中间是一张圆桌,大概能坐六个人,六把椅子已经围着圆桌摆好了。女侍者问还有几位?显然不认为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任凭说,没有了,拿菜单,点菜。成雁说菜已经点好了,上吧。只是不知道你喝什么酒。任凭说,还来啤酒吧。女侍者稍稍有点失望的表情,马上意识到这间房的利润今天要大打折扣了。

    任凭和成雁相对而坐,看起来很滑稽,就像是两个人在谈判。桌子的中间放着那盆小小的鸡冠花。那花只有一只,孤独地、冷冷地开放着。花的下面是几株小草,它们很茂盛,像是与主人在争宠。

    “本来要找一个更好的饭店的,可是那些饭店生意太好了,早就没有包间了。只好委屈你了。”成雁说。这家饭店的档次算是中等,是面向大众消费的那一种。

    “不就是吃饭吗?实际上一碗烩面就解决问题了,穷人家的孩子,讲究什么呢?”任凭总是称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以示自己的平民形象。

    “那也不能太委屈大处长了。”她坚持说。

    说话间菜已经端上来了。先上来的是四个凉菜,两荤两素。酒也倒上了,两大玻璃杯,那种喝水的杯子。任凭说,你怎么点那么多菜呢?咱们两个能吃完吗?简直是浪费。成雁说,我能请你几回呢?恐怕是最后一回了吧。

    “谈谈你辞职的事吧,为啥要走?”任凭问。

    “喝酒吧,来,干了!”成雁很爽快,一口气将那一大杯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重重地将杯子摔在桌子上,桌子上的酒瓶晃了几下,像是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震。

    任凭没有喝完,他令侍者把成雁的酒添满。然后让她先出去,并且告诉她没有事不要再进来了。成雁愣愣地看着桌上的菜,面无表情。接着她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姓裴的这个老不死的……”

    任凭顿时明白了,裴局长可能在出差期间非礼了她。这种事原来自己只是在报纸上看过,真正遇到还是第一次。

    “他都四五十了,况且是有身份的人,不会这样吧?况且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人啊。”任凭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她。

    “看着平时很正经,那是伪装的,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成雁咬着牙关说。

    “不是三个人一起出差的吗?他怎么有机会呢?”任凭问。

    “那个人根本就是幌子,去的时候他就没安好心。开会也是那种闲会,什么研讨,纯粹是游山玩水。”成雁带着极端的情绪说。

    “他怎么着你了?”任凭很关心姓裴的对她做了什么,他害怕成雁受到性的攻击而受伤。

    “他想非礼我,但是没有得逞。后来的几天别扭死了,他也别扭。”成雁说。

    “你做得好。对付这种人,就得强硬起来,你越软弱,他越欺负你。”任凭松了一口气。

    “我不从,他灰溜溜地提前回来了。”成雁说着,突然一扫萎靡,振作起来。

    “就为这辞职?也太不值了吧!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啊。”任凭说。

    “我不能再干下去了,我也不想再这里呆下去了。”成雁突然伤感地说,垂下了眼帘。

    “为什么?”任凭不解地问。

    “我已经伤痕累累,再也经不起一星半点的伤害了。”成雁轻轻地说。

    “伤痕累累,什么意思?”任凭问道,他本来还以为她是单纯的。

    “一言难尽哪。我现在的处境就像这只鸡冠花,孤立无援,风雨飘摇。”成雁痴痴地看着那花说。

    “此话怎讲?你不是有一个不错的家庭吗?丈夫的工作也不错。干么这样说呢?”任凭不解。

    “不错,不错,一切都不错……”她喃喃地说着,右手又伸向了那个高高的酒杯,突然飞快地把那杯酒喝下,由于她的嘴不能那么快接纳那些酒,所以有一部分洒在前胸上,她下咽啤酒时的“咕咕”声,听起来很有节奏。她喝完了酒,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这一次形成了一次大地震,桌上的酒瓶、筷子跳了起来,鸡冠花也摇晃了好几下。她的左臂弯曲着放到桌面上,头伏了上去。右手仍在紧紧地握着那个带着啤酒沫的酒杯,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一声尖利的、像歌唱家用假嗓子唱歌那样的哭声发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用右手紧握着的酒杯敲打着桌面,嘴里不停地数落着:“不公平啊,不公平啊!怎么就单单给我过不去呢?老天爷!”

    任凭看着眼前的情景感到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的心里有一股山洪,被自己掘开了一个小口,从而冲决了整个大堤。她痛痛地哭着,平平的背一起一浮。腰部与臀部的接口处,有两处突出的圆润。任凭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想拥抱她的强烈愿望。况且他想,既然她在我面前倾诉,想必是对我有意吧。他站起来走过去,右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抚慰她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不能给我说说吗?两个人分担就可以减少一半痛苦。”

    她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抚慰,伏在桌上的脸抬起来,抓着酒杯的右手也松开了,转过身来抓住了任凭的西服衣襟。任凭右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觉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的温柔。她轻轻地将脸埋在他的小腹处,继续着她的哭泣。她的泪像泉水一样向外涌,以至于将眼圈泡红了,眼睛变小了。也许那哭泣的泪就是箝在她心里多年的的毒刺,必须将他全部挤出而后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狂风暴雨终于过去了,但是天还没有马上放晴,而是淅淅沥沥地落下一些雨星。她默默地离开了任凭,掏出手绢来拭泪。任凭端正地坐了坐,轻轻地问:“你看起来怎么这样孤独呢?”

    “我的心一直在飘泊,没有一个港湾让它休息。”她终于止住了哭,开始说话了。

    “你平时看起来还是很幸福的。怎么这样说呢?”任凭说。

    “那是表象。一个不幸的人总是将自己埋藏得很深,像一个人总是想办法遮盖自己的伤疤一样。本来就很疼了,如果是再揭开让人看,那就等于是雪上加霜。”成雁将椅子向前挪了挪,用桌子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来。

    “我把你看得太简单了。”任凭说。

    “我本来就不复杂。女人什么时候都没有男人复杂。”成雁判断说。

    “那可不一定,我就不是那么复杂。”

    “你?你不是复杂,而是深刻。现在的社会,谁还考虑出世入世的问题呢?只需闷头挣钱就行了。”成雁说。

    “别说这个了,我自己都觉得惭愧。现在的我已经不考虑那些问题了,我现在的生活是一种堕落。”任凭叹息着说。

    “别自寻烦恼了,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当着处长,坐着轿车,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生活总是给你笑脸。哪像我啊,我觉得生活就像一个负心汉。”成雁说前一句的时候,语调激昂,后一句话突然变得暗淡起来。

    “生活是个负心汉不要紧,只要丈夫不是负心汉就行。”任凭随口说。

    “丈夫?我已经没有丈夫了。”成雁伤感地说。

    “怎么回事?”任凭张着眼问。

    “离了。”成雁说着,闭上了眼睛。

    “喔……”任凭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离了就意味着是独身女人、自由女人。那么她邀请自己吃饭就意味着……

    “很吃惊吗?我刚开始也很吃惊,在发现他有外遇的时候。我是一个很相信生活的人,相信只要自己真诚,生活就会给以真诚的回报。但是我错了,我的热脸却碰上个冷屁股。我们结婚的以后,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两年后有了孩子情况就变了。平时我对他是非常相信的,什么事全是他当家,每月我发了工资后全部交给他,由他来掌管,他说怎么花就怎么花。谁知道我太傻了,傻到拿自己挣的血汗钱让他去养女人!”成雁说着愤愤地将拳头砸在桌面上,桌子上的东西又是一阵震动。

    “后来怎么样呢?”任凭忍不住问。

    “后来,后来我就提出了离婚,因为我受不了这种打击。当然这样一来正中他的下怀,很快我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孩子我要,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没有了她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房子按评估价一人一半,我住了我就找他一半钱。我没有积蓄,离婚前的钱基本上被他混干了。我东挪西借凑够了几万块钱一把手交给他,父母、亲戚朋友都让我借遍了,至今还欠一身债。很多人都说我傻,是他伤害了我,干吗对他那么客气,还给他钱,不让他赔偿就不错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对自己很苛刻,对别人很宽容,对自己的负心人也是这样。”成雁说着停了停,呷了一口酒。

    “这种人也太不像话了。”任凭插话说。

    “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婚姻的失败就标志着生活的失败。我这辈子是个失败者。”成雁感叹说。

    “这不对吧?婚姻之外,还有工作,还有事业。”任凭不以为然。

    “你不了解女人,一个女人总是把家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相信大多数女人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女人是母性的,母性的动物总是喜欢守巢,生物界很多这样的例子,像鸡抱窝、牛舔犊等等都是。虽然有时候我们也提倡女权主义,但是总摆脱不了这样的一种情结。我想这是固有的天性。即使有工作,那种工作也是为了家庭的。”成雁判断说。

    “记得你曾经强烈地反对过男人中心论。”任凭说想起了第一天上班去买手机的时候,成雁在汽车上慷慨激昂的议论。

    “也许那是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在作怪吧。”成雁说,“弱者总是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尽量表现自己的刚强的一面,除非在她被彻底击败以后。”

    “你已经被彻底击败了吗?恐怕没那么悲观吧?”任凭鼓励她说。

    “哎,彻底被击败了,我也不想再抗争了。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受伤的总是女人。”成雁叹息说。

    “你不就是遇到一些骚扰吗?勇敢地面对不就行了吗?我告诉你,男人其实很虚弱,特别是心理。你在他有肮脏的行动的时候,大声地斥责他,他反而害怕了。要知道,荣誉对一个当官的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任凭劝她说。

    “这个我知道。我的错误在于第一次太软弱,采取了逃避的办法。后来就不得不一直退却,以至于发展到现在的溃不成军的状况。”

    “第一次?他姓裴的已经对你好多次了吗?”任凭激愤地说。

    “他姓裴的没有沾到什么便宜,他也是有所顾忌的。我不是指现在,我是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实际上我已经换了四个工作单位了,全是因为这些恶心事。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太单纯了,总经理让我晚上到他办公室加班,我没多想就留下了,这个人平时很正统,道貌岸然的,他老婆也是那么个单位的,谁知道……他将门一关,就像狼一样扑了过来……我真是说不出口,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包括跟我父母。”成雁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结果呢?他把你强暴了?”任凭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算了吧。”成雁欲言又止。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不会给任何人讲的。”成雁越是不说,任凭越是觉得好奇,好像男人都有对女人的窥视癖。

    “结果……说就说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结果他就将我按到了床上,他用手扯我的裤子,我拼命反抗,我的裤子都扯烂了。他看实在不能得逞,就死死地压在我身上。嘴胡乱在我脸上噌,没多久他就不行了,像死猪一样,我翻过身来给他两耳光,推开门跑了。”成雁讲述着,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你也没有告发他吗?”任凭追问道。

    “没有。那时候刚参加工作,年龄也小,脸皮太薄了,总想到丢人。后来觉得一天也不想在那单位干了,就不辞而别了。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单纯,想着凭着大专毕业的文凭,到哪儿不能找个工作,星期天就到人才交流市场去转,谁知找工作太难了,有人说比找婆家都难,我是信了。一连转了四五个星期,总算找到了一个公司,是做房地产的,需要一个办公室秘书,我是学中文的,写个小东西还是得心应手的,人际关系、各种应酬也不在话下。所以他们就录用了我。在那里干了三年,总经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对我很不错。我正感到幸运,老头突然去世了。又换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总经理是个色魔,很快就发现我是个好猎物。我不从,他就开除了我,私营公司说让谁走谁就得走。后来我见了原来的同事,他们都说我走得对,说总算跳出火坑了,后来有几个姐妹都让那个恶魔糟踏了。但是好在是那几个姐妹联名将哪恶魔告到公安局,那家伙在公安局蹲了七八天,总算受到了一点惩罚。但不知怎么后来又出来了。”成雁不平地说。

    “那不稀罕。有钱,买出来了呗。那第三个单位呢?是咋回事?”任凭又问。

    “从那家房地产公司出来后,我又开始找工作了。我成了劳务市场、人才市场中的常客,笔试、面试、试用,也不知折腾了多少次,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工作,做打字员。这是一家做通讯器材的公司,生意可以,效益也不错,所以我的收入也可以。但这时候我的婚姻破裂了,从经济上和感情上都陷入了困境。总经理知道了我的情况,很同情我,给了我很多帮助。当时这位总经理有三十多岁,比我大不了几岁,人长得也很潇洒,说实在的我对他印象不错。有一天晚上他请我吃饭,他喝醉了,竟然说:“你做我的情人吧,我很喜欢你。’我气得脸都青了,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以后再也没去那个单位。”

    任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为什么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有姿色的的女人在这个社会中总是男人追逐的对象?她如果不去忍让,不去就范就面临着生存危机?男人太可怕了,也太可恶了。他想起了家乡的狗,一条母狗在发情的时候后面总是跟着一群公狗,有时那些公狗为了争夺性伙伴互相咬得头破血流。难道雄性都是那么不顾廉耻地去追逐雌性吗?作为高级动物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劣根性吗?或许人较之动物更加强烈,只是人这种动物有思想,从而将这种行为变得更加隐讳了吧?

    “我觉得我被这个社会抛弃了,这个社会没有我的生存空间,真不如一死了之。”成雁茫然地说。

    “你太悲观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去出击呢?至于在男女关系的观念上也应该放开一点,不能太拘谨了。”任凭没话找话地说,他说出的话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是说让我就范,做他们的性奴隶?我做不来。那样我宁愿死。”成雁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那你还可以再婚,重新组建一个家庭。”任凭继续说。

    “再婚?哈哈哈!”她冷笑道,“对婚姻我已经绝望了。离异以后亲戚朋友给我介绍的对象不下一打,谈的也有四五个。但是又怎么样呢?不是赤裸裸地直奔主体,就是给你讲一大堆条件,让你服从。更有甚者还向我提出婚后不能干涉他的性生活,真让人恶心!婚姻纯粹是为男人的服务的工具。”

    “难道男人都这样坏吗?”任凭故意问。

    “也许有好的吧。但是好的都已经结婚了。”成雁意味深长地看着任凭,她的眼里分明有一种期待。任凭忽然发现这个女人有一种冷艳、凄婉的美。他站起来走向她,去拥抱她,边拥抱边说:“我能给你带来一点安慰吗?”她没有说话,泪水顺着双颊流淌,弄湿了他的白色的衬衫。

    桌子上的热菜已经凉了,有一道叫羊肉堡的的菜上面还强了一层皮。成雁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任凭推开,叫服务员进来结账。任凭自然不让她来付钱,两个人的钱都递过去的时候,服务员接了任凭的。

    外面的雨下得大了,地上已经有了积水,雨点落在积水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树上的水滴下来,落在水中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形成一个个大大的水泡。街上的汽车好像故意逞强,飞快地在水中驶过,所过之处,两边溅起扇形的水花,吓得骑自行车的人远远地躲避。他们二人站在门口,成雁手中的鸡冠花在风雨中摇曳着,雨滴打到它的叶子上,形成水珠后又滑落到花下的土壤里。一种惆怅的思绪突然像蜘蛛一样爬上了任凭的心头。

    任凭直接去了单位。这时还不到上班时间,他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假寐,脑子里乱乱的。迷迷糊糊到了三点,电话就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的号码,马上知道是连局长打电话找他,他赶忙拾起了话筒。

    连局长让他过去一趟。

    他简单地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匆匆赶到连局长的办公室。刚上班,他的办公室里就等了几个人。连局长让任凭到里屋去谈,任凭跟着他走进里屋,他示意任凭将门关上,然后埋进那巨大的单人皮沙发里。任凭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他们中间隔一个桔红色的茶几。连局长双手捧着一只不锈钢保温茶杯,语重心长地说:“任凭啊,有些事我得提醒你注意,毕竟你还年轻。”

    “局长,是不是我工作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尽管指出来,我一定改正。”任凭谦恭地说。

    “不是工作上的事。是生活作风上的事。”连局长慢慢地说,眼睛看着手中那只转动着的杯子。

    “生活作风上?生活作风上我很注意,一般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任凭以为连局长可能说自己去娱乐场所的事,像连局长这样五十多岁的人肯定对这些事有成见。

    “不是这方面的事,这方面倒没什么,年轻人玩一玩,只要保险一点就可以了。可是,身边的工作人员,千万注意要保持距离。你还年轻,经过的事少,过去因为这种事栽跟头的人多了。”连局长慢悠悠地说。

    是这事!肯定是恶人先告状了。任凭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这个机关,卑鄙的小人躲在暗地里向你放冷箭,让你猝不及防。

    “连局长,是不是有人告我的黑状了?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是清白的。倒是有人别有用心,想转移视线,才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太卑鄙了!”任凭直起腰,打着手势大声分辩着。

    “你坐好,别冲动。”连局长腾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你先回去吧,不要因为今天的事影响工作啊!作为组织上,找你谈一谈是出于对你的爱护,绝对不是和你过不去,这一点你要明白。”

    任凭气冲冲地走了。他回到办公室,却怎么也坐不住。只好站起来来回地踱着步,其间有两个办事的人进来,也被他没好气地打发走了。他真想去找那个姓裴的,但是又一想还是算了。即使去找他他也不会承认,反倒落得自己被动。这种事谁去证明呢?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办公室实在待不住,干脆下了楼,大踏步地向街上走去。任凭多年来养成一种习惯,那就是生气的时候游走,走得越远越好,他和乔静生气以后就是这样。这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湿的水气。他胡乱地搭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到哪?”任凭听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口答道:“随便。”

    “随便?”她吃惊地向后座上看,“原来是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是荆棘。她先认出了任凭,接着任凭也认出了她。她今天穿着一件长袖花格子连衣裙,显得小巧玲珑,胸前带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架。

    “相逢何必曾相识。”任凭接着道。

    “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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