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把汪蒴送到厂卫生院,一番输氧急救苏醒了过来,又进行输液。耿立昌将去的人留下一个守候着汪蒴,他和其他人回到了车间。洗涮完手和脸,换了工作服再返回卫生院,准备将输完液的汪蒴送回家。
柯雷想到应该去看望一下汪蒴。不论是同班,还是团支部,都应该。柯雷上个月担任了新组建的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团支部书记依然是于顺松,组织委员是高小兵,这是邱明哲确立的人选,然后召开团员会议搞等额选举后,经厂团委批准的。
柯雷跟夜班带班的班长周忠权请了个假,说去厂卫生院看看汪蒴,再帮耿师傅一起把汪蒴送回家。周忠权没表示异议,点头说:你去吧!柯雷想到应该跟于顺松说一声,他是团支书呀!柯雷跟于顺松一提,于顺松一反平时的肉乎乎的迟顿:“对!咱团支部得去关照一下!”
“于师傅!你看是不是以咱团支部的名义宣传宣传汪蒴这勇敢的行为呀!”
“对!你是宣传委员,你就办办这事儿。黑板报,厂广播站投稿,好好宣传宣传,这也是咱团支部的光荣啊!”
柯雷跟于顺松说叫上高小兵一块去吧!可车间里找了个遍,没见到高小兵的影儿。
柯雷、于顺松、耿立昌,还有白班的司锤宋玉花,自报奋勇要去。她的性格像男人,爱打乒乓球和篮球,跟人说话都是大大咧咧,人都称她假小子。四个人正要动身,周忠权说:我去卫生院看一眼就回来。
几个人来到厂卫生院,只候了一会儿,汪蒴就输完液了。说要把他送回家去,汪蒴还撑硬地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可他从床上下来站那直打晃。
“行啦!你就别逞能了。”柯雷和耿立昌一边一只胳膊,把汪蒴搀扶出了卫生院,又让他坐上了车间的那辆带斗的推车。周忠权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后返回车间去了,宋玉花仍然热情不减地跟着一起往家里送汪蒴。
汪蒴家只剩他和小妹俩个人了。父母年纪不大就过世了,撇下兄妹俩相依为命。父亲死时,汪蒴还在部队,父亲是区里的一个干部,先是受到批斗,后来得了癌症。汪蒴母亲是先病故的。剩了当时上六年级的小妹汪贞没人照顾,本想在部队好好干一番的汪蒴,提前复员回来了。
见自己哥哥让单位的人给搀回家,汪贞吓坏了,她哭着扑上来抓着汪蒴的手,叫着:
“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小妹妹别怕!你哥哥没事儿。”柯雷边冲汪贞安慰地说着,一边把汪蒴搀到了床边坐下。
“我没事儿,你哭啥呀……”汪蒴声音还有点儿软。
“快!小妹妹,给你哥找身干净衣服来。”
柯雷看汪蒴还穿着那身扑火时穿的工作服,上面满是油腻烟灰,张罗着帮他换了下来。
耿立昌跟汪贞简单说了她哥哥是因为救火被烟熏倒了,安慰她别怕。汪贞这才安静了下来。
安排汪蒴躺下休息,已是傍晚五点了,几个人退了出来。临走,于顺松转达了主任林铭楷的话,说在家好好休息,恢复好了再上班。耿立昌看兄妹俩还没人给弄饭吃,说留下来要给做饭,宋玉花笑哈哈地打趣说:“耿师傅,你会做吗?还是我给做吧!你给我打下手,咋样?”
“这你还别叫这个号,我溜炒烹炸啥都会!”耿立昌咧个大嘴巴,半真半假地说。
柯雷还得回去干活,耽搁久了,周忠权该有想法了,就和于顺松先走了。
俩人走下三楼,在楼门口碰上了三班的徒工许文波。许文波中等个头,皮肤很白,一双小眼凹陷在眼窝里。他平时闲话很少,对谁都不卑不亢。似乎书看得很多,一旦说起活来,透出与一般青年不同的独立见解。他跟汪蒴很投缘。
许文波身后是邱明哲和工会主席潘洪祥。工代会在前不久改称了工会,主席还是潘洪祥的。后面则跟了一大帮上白班的年轻人。里边仍没有高小兵的身影。
许文波是领道的。其他人都是头一次来汪蒴家。
邱明哲看见于顺松和柯雷从楼上下来,笑亮了他那两只炯炯的眼睛说:
“哈!你们团支部比我们先一步啊!好!应该!应该!我开会刚回来,好!表现的都不错。”
说到这他冲柯雷说:“小柯啊!你这宣传委员要好好宣传宣传这场救火中的事迹。”
柯雷嘴上应诺着,心里却想着怎么不说说对汪蒴如何宣传宣传?莫非是因为汪蒴跟高小兵有矛盾了,影响了你对汪蒴的看法?
走出汪蒴家那栋楼,柯雷心里思忖着想跟身旁的于顺松说高小兵应该来看看的话。看到于顺松一付呆闷不想说什么的样子,到嘴边儿的话又咽回去了。
高小兵显然是有意地躲开了。高小兵和汪蒴有别扭,柯雷早就看出来了。高小兵能说会道,汪蒴也是夸夸其谈,一个是红代会主席出身,一个是部队的优秀战士。两个人的气势都咄咄逼人。汪蒴没来之前,表面上看没有哪个年轻的有能与高小兵匹敌的气势,虽说柯雷完全有与之匹敌的资质,车间政治宣传和工厂文艺宣传的骨干,且技术上也是年轻人中的领先者,但柯雷是个老实忠厚不事张扬的人,构不成对高小兵的威胁。而汪蒴作为复员兵,戴着解放军这个当今最耀眼的政治光环,来到车间后,仍以在部队时的思想行为方式出现,思想敏锐,不畏权势,耿言无忌,少赡前顾后和隐忍唯诺。汪蒴不趋炎附势随大流,有自己的见解,不为领导和某些人的意志所左右。这不仅使高小兵觉得有了敌手的威胁,也让车间里的习惯势力,尤其是邱哲明也不舒服,甚至有如芒在背之感。这些年来,三车间还没有哪个人敢这样特立独行,逆势而动。邱明哲也感到不顺溜的是,这之前只有蓝正的师傅迟维善算是个让邱明哲觉着别棱的,但迟维善只是为人正直,虽然也敢说敢顶,不像汪蒴这样不仅敢说,且在公开的场合带着时兴的理论色彩,其观点和想法有思想理论观点做支撑。这就比迟维善的就事论事和心里较劲的威胁性大多了。
迟维善与邱明哲对立的结果,是以迟维善的徒弟蓝正少长了该长的一级工资为代价,和迟维善调走而告结束的。
这会儿汪蒴还没和邱明哲直接对立起来,汪蒴对邱明哲权威构成不和谐音,还只是邱明哲的初察和感受。老奸巨滑的邱明哲不动声色,他在观察,他看见高小兵已经与汪蒴交上火了。邱明哲大喜过望,他把这纳为他扫清自己权势道路障碍战略之战的前端战役,他静观情势,待势以发。
高小兵与汪蒴接火的表现,柯雷察觉到了。团支部新组建后,汪蒴以全票被团员推选为第一团小组组长。在团里开会,汪蒴和高小兵的意见总是相反,汪蒴常得到团员们的赞同。这让比汪蒴早入厂又是团支部组织委员的高小兵很没面子很光火。渐渐的从意见之争,扩展到了在平时的接触中也较上了劲儿。先是在一些活动如打篮球、打扑克中不合伙,后来干脆有你在我就不参加或退出。接下来就有了对俩人矛盾的议论,从中还夹着不知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对俩人都有的贬低甚至攻击。这样就加重了俩人的隔阂,终于水火不相容起来,团员之间知道,青年之间知道,全车间也都知道了。
故事员培训班结束了,开始热热闹闹的二百人,最后沉淀下来几个骨干分子。
柯雷以上佳的表现成为这些骨干中的一个,被聘为省图书馆业余图书宣传故事员。培训班结束后,受聘故事员第一次活动,黎老师就给故事员们交了任务:在新近公开出版发行的小说中选取片断改编成故事,进行宣讲,以扩大小说在读者中的影响。黎老师捧出了一罗新书,有长篇小说《高玉宝》、《征途》,余下的多是短篇小说集。手快的先抢走了厚本的长篇小说,柯雷拿到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封面蓝天白云和绿色草原上有一个拿着套马杆放牧的骑马青年,书名叫《边疆新人》。
柯雷流览了整本书中的每一篇,最后选中了用做书名的那篇同名小说。说的是一位北京下乡知识青年在内蒙边疆扎根草原的故事。柯雷把它改成了一篇能口头表演的故事。按黎老师和图书馆社科部领导的要求,做了一次试讲。连柯雷在内,通过了三个人的改编和表演。另两人一个是木器厂的岑文,他改编的是长篇小说《征途》中知识青年金讯华与阶级敌人张山博斗的片断。一个是电影机械厂的肖芳,她改编的是短篇小说《海的女儿》。
为了占领社会主义文化阵地,尤其是文化不发达的农村文化阵地,全省各地市县以下的公社和大队都建有图书室,图书室配有图书员和故事员。省图书馆对这些图书室和图书员故事员负责指导。培训聘任了柯雷、岑文、肖芳他们这些故事员,就是为了对农村基层的图书宣传和故事员,起到一个带动和指导作用。
八月三十日,是柯雷难忘的日子。省图书馆决定由杨副馆长带队,有社科部两名工作人员,由黎老师率领柯雷、岑文、肖芳参加的一行人,到嫩江地区推动农村图书室的建设和发展,同去的故事员进行巡回表演。
一行人乘坐231次列车奔向嫩江地区之行第一站——讷河。
这是柯雷五岁时从山东老家来东北乘海船到大连,从大连乘火车到本市后,十九年里第二次坐火车出远门。第一次因为小没有什么印象。这次对柯雷来说是全新的感受。当列车行驶在松嫩平原那广袤的绿色旷野上时,看着远处大地上的风景和近处急剧近来又快速退去的景物,从烟熏火燎单调乏味压抑的车间走出来的柯雷,心中荡漾着从狭小空间步入省里这个大“社会”和这眼前的广阔时空的喜悦与激动。
柯雷还不满二十周岁,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坐在车窗旁观赏着原野上的风景,在悠然和轻松中,有一丝儿庆幸。当黎老师跟他说要借他出来参加这次活动时,柯雷非常兴奋,有点儿像小孩听到家里的大人说要带他出远门一样高兴,对远处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沮丧,因为以邱明哲平时常挂在嘴边的“年轻人要踏踏实实地立足车间岗位老实干活”的说法,是不会放柯雷出来的。车间里干活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出来说故事耍嘴皮子游山逛水!这倒也不是柯雷凭空想出来的。柯雷参加工厂文艺宣传队春节期间的排练演出,前后一个多月,柯雷都不敢一去就没影了,隔三差五要回到车间瞅瞅,以防给人造成脱离群众,心长毛了想飞的印象。但即使柯雷这样诚恐诚惶地小心翼翼,也不能释然。每当柯雷穿着自己的衣服回到车间时,那些老家伙和带长挂衔的都不是好眼神儿liao 他。柯雷明确地读出那里边眼气妒恨的毒光,时常的还会甩过来一两句揶揄的话:
“嘿!穿干净的,挺神气啊!”
“离远点!别崩上氧化皮油星子,把你这漂亮衣服弄坏喽!”
也是,瞅瞅穿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满脸油汗珠子干活的人,再看着自己穿着整齐,觉着人家在出大力流大汗,自个儿却在游手好闲,立刻有点儿灰溜溜的矮人三分之感。忠厚的柯雷想:自己出来,班里毕竟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就有人少了份悠闲的机会,像班长啊掌钳的啊,就要多伸点儿手。
在工厂演出,他们不好说什么。这却是跟工厂不搭边儿的事,邱明哲怎么会同意呢?也许这事儿挂了“省里”的边儿,是上层建筑意识型态的“大事”儿,黎老师又是找的厂党委宣传部部长借的人,人家跟邱明哲说不上话。宣传部长跟党支部书记说事儿,好像没有说“不”的,除非这人脑袋进水了,没政治头脑。
邱明哲让人把柯雷叫到办公室告诉说:“省图书馆借你去搞故事演讲,党委宣传部的林部长跟我说了,我得支持啊!没想到,你还会说故事。好!这也是好事儿,也算是咱车间和工厂的光荣,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文化意识形态领域嘛!去了好好说。明天你就去省图书馆报到吧!”
没想到邱明哲能同意!意外的惊喜让柯雷有种从笼中放飞的小鸟儿之感。下班回家的路上,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又蹦又跳,回到家先就抑不住兴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说是参加省里的活动,也乐得合不拢嘴儿,觉得儿子有了出息。忙忙乎乎地给儿子准备出远门带的东西。这是母亲第二次为柯雷准备出远门了。第一次是四年前,给柯雷准备下乡的东西。但这次与上次不同,是临时出门,不是不回来了。也像人家那些当干部的出“公差”,我儿子也能出差了。所以,母亲准备东西都是高兴的。
隆隆前行的火车虽然把柯雷带向他憧憬的未知的远方,让他心儿兴奋地跳跃。但心儿还不时飞回车间,甚或干脆还留在那烟火的世界没有出来。就像每次从厂文艺宣传队回到车间感受到的虚妄不踏实一样,这会儿人投身到别样环境中了,但心儿还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绷得忐忑不已。
柯雷耳边在轰鸣着车轮与钢轨碰撞出的声音之上,还飘着邱明哲那句话:“我得支持啊!”
柯雷觉着这句话言不由衷。他知道邱明哲明镜儿地会想:你柯雷不接触人家,人家会找你?你不跟人家提供工厂的上下情况,这事儿能让宣传部长找到我?我认识图书馆的谁呀?跟我毫无干系?
对这言不由衷的体察,让柯雷心底潜埋着一丝忧郁,使他虽在快乐之行中,却笑得不开心,乐得不兴奋。他甚至不能暂时的去忘我,依他的性格,他不会那样不知愁?自己只是个偶然飘起来的风筝,线头还在邱明哲手中,即使他不拽,自己也得落回车间。回去后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弥补这又一次的“游手好闲”。
随着此次活动的展开、受到的接待、热烈隆重的场面,尤其是说故事在观众中获得的反响和尊敬,这些从未经历过的待遇和快乐,不仅没有使柯雷忘我,反而加剧了这种忧郁心理。
9月4日上午九时五十五分,列车到达了讷河县火车站,县革委会来人来车接柯雷他们住进了县革委会招待所。休息了大半天,下午四点多钟,县文化科设宴接风,因为是省里下来的人,接待的规格很高,不仅文化科长和宣传部长作陪,县革委主任也出席了宴会。
这是此行的第一桌宴席,也是柯雷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酒菜。席间受到的礼让和尊敬,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柯雷也被一视同仁地对待,让没见过世面的柯雷受宠若惊。刚入席时,柯雷的手都不知放哪好,席间也不好意思动筷夹菜,看见黎老师动了或身边的岑文动了,自己才敢动。后来,他观察到杨馆长、黎老师从容自如稳稳当当,心中很羡慕,便也暗自学他们的样。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柯雷他们参加了县图书馆举办的全县农村图书员会议。晚上七点钟,在县评剧院剧场,举行故事会,由柯雷和岑文说故事。县里的群众听说是省城来的故事演员说书,都想看个热闹,三一群俩一伙蜂拥而至,原本怕秩序不好,由县公安局的民警把门收票,开始还排队依次入门,到接近演出时,人流密密匝匝地挤上来,有票的挤,没有票的也往上挤。民警也把不住。组织者一看怕挤坏了人,没想到人们对一场故事会如此热情,估计不足,在县评剧院这小剧场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观众的愿望。于是,临时决定将演出场地改在了县中学的操场上。这一下子,好像全县的人都来了,偌大的操场上人山人海,柯雷估摸着能有上万人。在四四方方的领操台上,柯雷和岑文表演了此行的第一场故事。
人多热情高涨,演员也情绪昂扬。柯雷和岑文表演的都非常成功,操场上的观众完全被他俩的故事所吸引,说到紧张处雅雀无声,说到逗人处开怀地哄笑。这种场面,让柯雷感到从没有过的体验,简直有点儿叱咤风去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次表演并不都是这样的场面。表演故事次数最多的是第二站的拜泉县,除在县电影院表演一场,观众有几百人之外,其他几次,都是深入到公社、大队和田间地头。
在拜泉县自强公社中强二队,柯雷在地里的垅沟上,为一个老农民表演故事。这种给一个人说故事的感觉和给众多人说故事不一样,表演效果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反射,演员很尴尬别扭。这如同演员说的:不怕演出,因为人多有情绪,演员都是人来疯,就怕领导审查节目,领导小脸一板正襟危坐,演员的表演如同对牛弹琴,弄得演员没了自信。
但这种一对一的表演,从心理素质到表演能力,对柯雷都是一种锻炼提高。
离开拜泉,在杨馆长的率领下,一行人又去了克山、富裕和齐齐哈尔,每到一地都受到热情周到的接待,贵宾一样的待遇,让第一次出远门的柯雷就享受到了,与柯雷在工厂的人际关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经历之后,却现实地意识到这对于自己是临时的短暂的,不属于自己。所以,柯雷特别羡慕真正拥有这种生活的图书馆工作人员。但深知自己跳不出那恶劣的境遇,于是,眼前这舒心的待遇就失去了光彩,反使柯雷的心境抑郁起来。随着此行的结束,开始踏上归途,在怅惘中,柯雷一边品味刚刚过去的经历,一边心底里涌起对就要回到的境地的厌烦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