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2/2)
看到淡黄的房子了,就是这条弄堂,弄堂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丽园。我突然心慌得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园子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没有人。有一个阳台上挂出一半白窗幔,轻轻地轻轻地飘。
我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串钢琴声,生疏的,断断续续的,大约是个白净的小男孩。
走过阔叶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海明家是几号。每扇门都关得很严,弄堂干净极了,没一丁点东西,也没人。我东张西望地急了,但实在不敢叫也不愿意叫,简直傻了。突然走出来一个女孩,她冷淡地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要做坏事似的。我真受不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她问:“你找谁?”我说:“陆海明。”她问:“你是谁?”我说:“同学。”她应该懂得对生人盘根问底来满足好奇心是没教养的一种表现。她指了指树下的门,走了。我终于来得及发现在她高傲的眼睛里有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羡慕,到底是龙中的学生啊!我一下子很看轻她。
我敲敲门,没人。又敲敲门,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了,丁丁快乐的笑脸在门上门了一下,黄山的云又闪了一下。
陆海明出现在面前,每一颗青春美丽痘都发紫了。他说:“我在做功课呐,我妈给我请了英文辅导老师,我要做好多呢。”说着他使劲舔上嘴唇的毛绒绒的胡子,又偷偷摸摸关上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我进去,又怕我知道他这心思。他响亮地说:“练习是大一的。”
我突然发现他那连在一块的眉毛那么狭窄,那么迂。但我装作没有感觉到的欢喜样子说:“我要去黄山玩了。你不是说暑假也想玩去吗?”
他的头拼命摇起来:“你一定听错了,我没说过,我一暑假都要攻外语的。我可没时间玩。”
在他身后的门口,我看见铜拉手,很古老很好看的铜拉手,我从来没见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词,拉手上被磨得光亮的花纹复杂而华丽。我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有点灵魂出窍,丁丁笑得实在很好看,太阳把她的牙照得晃眼。
他紧张地盯着我的脚,想必是害怕我说要到他家里去,他也许有个望子成龙的妈妈,成那种能被世人称赞羡慕的龙,他实在是妈妈的乖儿子。
我说:“再见,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时我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棒冰的小棍,我把它丢在他家门前,心里突然松快了,没什么。我转过身要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通红的,眼珠简直就要对在一块了,何苦呐,同学来看望同学有什么可怕的。我停下来,等待他说一句通人情的话,可他又低下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早恋是中学生不能做的事。”
我趁他咽唾沫的时候说:“再见,陆海明同学。”拔脚就走了。我想他会呆呆地站在那儿,让他呆去吧,龙中的优等生!
身后却立即传来慌张的关门声还上了锁头。
阳光仍;日这么美丽明亮,街上又有淡黄的裙,淡紫的裙,白的裙,充满了夏天情调。夏天还是这么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迎面开来一辆车,大约就是它载走过幸福的丁丁和可贵的王学明。车又走了,载走了人纯净温馨的美好感情,也许应该说是爱。
走进热哄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如饥似渴地盼望黄山之行,心里很疼。
草草吃饭,第一次午睡。我需要镇静一下,脑袋里又乱又空又茫然,我实在让那锁头会上的声音搞糊涂了,爬红砖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真睡着了。后来还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散步,我看见自己笑得完全像丁丁一个模样,牙齿很漂亮,大约让太阳照得太久了。他母亲跑来骂了儿子一顿,是用英文骂的。他立刻去纠集了同学来嘲笑我,这时我发现那个高傲的女孩也是龙中的同学,是高二的,她说你真给我们龙中丢脸。我流着泪跑了。跑到校园里,看到一枝花,我的理智告诉我,吃下去就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最根最厌的人变成任何东西。我吃下那枝花。不一会儿,他追来了,继续骂着我。我真想把他变成石头,可泪眼望着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哭着跑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没有感情的小树。
醒来以后,我很想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失恋以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却哭不出来。我只是万般渴望着去黄山,离开这个没有感情的城市。远远离开,永不归来。我轻轻摸着那张柔软的车票,它对我来说,像亲人一样。像亲人一样。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带到黄山去,表姐一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白瓷砖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再挡好,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好。瓦缝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来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心里不高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满了话,不敢也不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人有